飯局結束,陸崢沒有回家,車沿三裡河南路滑過去,停在一棟沒有牌匾的會所前。
院牆後是成排槐樹,風過,花落得滿地都是,鋪出一層近乎輕浮的香。
“衡廬。”老北京才知道的地名,口袋裡的人用它做了會所的名。
外頭看陳舊,裡頭很新,帷幔厚,隔音好,酒單乾淨到無可挑剔。
程嶼已經在包間等他。白襯衫,袖子挽到小臂,笑容爽利:“你來晚了三分鐘。”
“路上堵。”陸崢坐下,端起溫水潤喉,“他人呢?”
“在二號廂。剛簽了個大明星,心情好。”程嶼挑眉,“你又去江渚了?”
陸崢沒有回答,隻抬了抬眼皮。
程嶼懂他的意思,從茶幾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遞過去。
火光一亮,映出他指節的冷白。
他低頭點煙,動作穩得過分。煙霧從唇齒間散出來,氤氳在昏黃燈下,柔得幾乎虛幻。
諷刺。
曾經他最厭惡的,就是這味道。
少年時在大院後牆,見那些老乾部的兒子靠著樹抽煙、說著大話,他心裡生出一種冷的輕蔑。
看到顧朝暄抽時,他也會氣憤不已。
可如今,他也開始靠著煙氣去穩情緒。
人真是容易背叛自己。
程嶼看著他,沒再多問。
陸崢抽完一根,指尖在煙灰缸邊輕磕。
程嶼打開了大屏幕。
屏幕亮起,光在昏暗的包間裡一晃,落在陸崢的臉上,把那雙深黑的眼映得更冷。
畫麵從上方俯拍,角度隱秘,是會所二號廂的實時監控。
鏡頭有點偏,能看到半個房間。沙發、玻璃桌、散亂的香檳瓶。
薑佑丞正坐在沙發正中,笑得隨意又張揚。
他舉著酒杯,正被幾個人簇擁著。旁邊是幾個年輕的演員,衣著時尚,神情帶著刻意的親昵。
程嶼靠在椅背上,看著屏幕裡的一幕,勾唇,諷刺意味分明:“他可真是會享福……”
陸崢沒接話,看著。
屏幕的另一角,有人遞了個銀色的小盒子。那東西在光下反出一線冷光。
薑佑丞笑著擺手:“彆整這玩意兒,哥可戒了。”
那人靠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兩句,幾個人跟著起哄。笑聲起起落落,如同風卷著酒氣。
薑佑丞猶豫了一瞬,笑著罵了句臟話,最終還是接了過來。
……
將近十五分鐘,陸崢起身:“行了,關掉吧。”
程嶼看他一眼:“今晚不留下?”
“太晚。”
他掐滅煙,走到門口。
門推開時,冷風灌了進來。
外麵風很大,花瓣鋪在地上,被風一層層卷起。
程嶼送他出了衡廬。
他站在台階下,看著陸崢的背影被夜色一點點吞沒。
風從巷口灌進來,卷著落花與塵氣。陸崢的身影修長、挺拔,走得沉穩,從容得近乎冷淡。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燈光一閃,又歸於黑暗。
程嶼沒動,隻是靜靜地看著那片空蕩的夜。
這些年,陸崢變了……也似乎沒變。
變的是他身上的鋒芒,被一層層打磨得不露痕跡;
沒變的是那股從骨子裡滲出的冷意與決絕。
他仍舊不動聲色,卻能讓人心生敬畏。
程嶼歎了口氣,指尖的煙灰被風吹散。
那種人,永遠不需要出手。
可他若想讓誰沉淪,誰便再無浮上的機會。
……
陸崢回家時,已近零點。
陸宅的燈還亮著。
那盞客廳壁燈,是母親一貫的習慣。
不等人,隻亮燈。
他下車,腳步壓過碎石道。
陸家的宅子坐落在二環內一隅,舊磚牆、青瓦簷,連廊深處是幾棵老桂樹。門推開,一股熟悉的檀香氣息混著茶香撲麵。
曲映真坐在客廳裡。
一身米色家居服,姿態端雅,指間捏著半塊水果,電視機的光在她臉上一閃一閃。
聽見腳步聲,她轉頭:“這麼晚才回來?”
“有會。”陸崢脫下外套,語氣平淡。
“會?還是會所?”
陸崢沒答,隻在對麵坐下,倒了杯水。
客廳很靜。窗外的風拍打著竹影,偶爾傳來幾聲風鈴。
曲映真看了他一會兒。
“相親那邊,我聽你阿姨說,女方印象還不錯。”
陸崢手裡那杯水微微晃了下。
“嗯。”
“那你呢?”
“挺好。”他答得極簡。
“挺好是有戲?”她追問,“還是你隻是不討厭?”
陸崢沒立刻回應。
半晌,他抬起眼,神色冷靜:“我對她沒意見。”
“沒意見?”曲映真笑了一下,笑裡有點苦澀,“陸崢,你這話聽著像是在談一份公文。她可是人,不是材料。”
陸崢聞言,表情沒什麼變化。
曲映真歎了口氣,靠在沙發上:“你這些年總是這樣,什麼事、什麼情緒都讓人看不出來。可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誰。”
空氣倏然一滯。
陸崢將茶盞輕輕放回桌上,瓷底擦過木麵,發出幾乎聽不見的細響。
曲映真看著,麵上那點溫和褪儘。
“陸崢,顧家那丫頭跟你沒有緣分,這麼多年了,你是時候該放下了。”
沉默。
燈光在他眉骨處落下一道冷影。
半晌,陸崢抬眼,神色平靜到近乎無情:“媽,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
他起身,聲音不高,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以後這種飯局,彆再安排了。”說完,他順手拿起外套,“您早點休息。”
“陸崢——”
他腳步沒停。
……
江渚市,臨港新區管委會。
整層樓的燈陸續滅了,隻剩他辦公室還亮著一盞冷白。
秘書敲門進來:“秦處,這是明早彙報要用的材料。”
他沒抬頭,淡淡道:“把江渚務工人員備案係統的台賬調出來。”
秘書怔了怔:“您要看哪一類?”
“外來務工。”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女性,二十五到三十五歲,登記在民樂裡轄區。”
秘書應了一聲,退出去。
十分鐘後,她重新回來,手裡抱著一摞厚厚的檔案袋。
“這是您要的範圍數據,太多人了……我讓係統篩了一下,按登記時間和工種排過。”
“好。”他接過,在燈下翻。
紙張翻動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清脆。大部分名字他都未曾見過,千篇一律的備注:“餐飲業”“服務員”“無保險”“無社保記錄”。
直到一頁被風輕輕掀開,那個名字映入眼底。
顧朝暄。
他指尖一頓。那一行信息乾淨得近乎刺眼:
【籍貫:北京】
【來江事由:務工】
【居住地:南堤街道民樂裡9號】
【職業:餐飲服務員】
【單位:沿江路XX火鍋店】
【社保繳納:無】
【聯係人:無】
他抬眼,“係統裡還有她的登記原件嗎?”
秘書不敢多問,隻道:“有,都是公安數據導入的。”
“調出來。”
幾分鐘後,打印機吐出幾張紙。
他一頁頁看,最後停在那張黑白複印的身份證照片上。
那是她……眉眼依舊,隻是清減了許多。
光線打在紙上,顯得她的臉更淡,輪廓被灰度削去棱角。
她的眼神仍然明亮,卻不再張揚,像極了那晚他在車燈下看到的樣子。
或許是辦公室的燈太亮,他忽然覺得有些刺眼,伸手壓了壓眉骨。
有點荒唐。
一個副廳級乾部,深夜讓人翻務工人員登記,隻為查一個“餐飲服務員”的資料。
若這事被人知道,怕是連底下的小科員都得忍不住發笑——
堂堂管委會一把手,不看項目、不批投資、不盯基建,反倒在淩晨時分翻著一堆勞務備案,去查一個無社保、無聯係人、在沿江路火鍋店端盤子的女人。
可她……普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