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顧朝暄原本判的是十年。
那場官司鬨得滿城風雨,證據擺在明麵上,她又拒不辯解。
那一年,謝家出手,刑期從十年變成了四年。
即便如此,那四年,也足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四年……到現在,剛好過去三年半。
也就是說,她提前出獄了。
他靠進椅背,眉眼間的線條被燈光切成兩截。
這意味著什麼?
表現良好?改造積極?
明明那樣的人,不可能輕易妥協。
他想象著她在那種地方的模樣:白色囚服,低著頭,按要求排隊、勞動、寫悔過書。
她向來鋒利,不肯低頭。
要逼她做到那一步,得磨去多少骨刺。
秦湛予闔上那頁資料,緩緩呼出一口氣。
喉嚨有點緊,像是被什麼堵著。
他沒點煙。
把手背在椅背與頸後之間,仰坐片刻,又俯下身,把名冊整理齊整,邊角與桌沿對齊,一毫米不差。
電話被他摸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摸起來。最後還是沒有撥出去。
他給秘書發了條消息:“第三片區近期治安巡查頻次再加一檔,夜間多看巷口與低樓層住戶,注意方式,彆擾民。讓街道協管和社區民警都留個心。對滯留的流浪人員,聯係民政安排到救助站去。”
他打完字,盯著那行消息看了幾秒。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似乎在權衡措辭。
“半地下”三個字他刪了又敲,敲了又刪,最後改成“低樓層”,語氣溫和、模糊到不引人注意。
消息發出,屏幕亮光在夜色裡閃了一下,隨即歸於黑。
辦公室重新陷入安靜。窗外風擦著玻璃,帶著港區的潮濕與汽笛聲。
秦湛予靠回椅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明明隻是一條普通的行政指令,卻讓他心口那根弦緊得發疼。
他其實很清楚,這樣做改變不了什麼。
那些夜裡蜷在角落的流浪漢、陰濕地下室裡生活的人,不會因為一條命令就過上光亮的日子。
但至少……能讓她晚歸的時候,巷口不那麼黑,能讓那條街少點混亂和危險。
從少年大院到如今的位置,他練就的第一件事就是克製:不插手個人命運,不以好惡換公器。可某些名字一出現,克製就像被擰了一下,聲音仍舊平靜,心裡卻不可避免地起伏。
幾分鐘之後,他伸手拿起筆,在桌邊的便箋上寫了幾行字。
字跡冷峻、端正——
“民樂裡街道照明改造督辦,優先低樓層及巷口區域。”
“第三片區社會救助聯動機製,民政、公安同步核查。”
寫完後,他將便簽整齊地貼在文件夾內頁。
那一瞬間,他的動作安靜得仿若是在掩埋什麼。
桌上的名冊還攤開著,紙頁在空調氣流下微微顫。
顧朝暄的名字在白紙中央,字跡印得太深。
他伸出手,將那頁輕輕合上,壓在一疊政策文件下。
他抬起頭,透過落地窗望向遠處的港口。那片黑暗的海麵上,有微弱的燈光一閃一滅,像是有人在夜色裡呼吸。
秦湛予靜靜地看了很久。
手機在桌上震了一下,是秘書的回複:“收到,已轉街道安排。”
他“嗯”了一聲,未再多言。
屏幕再次暗下去,他關掉台燈,辦公室陷入深夜的靜默。
他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扇縫。風灌進來,帶著江渚夜裡的潮氣。
他想起那個半地下的房間、那盞昏黃的燈、她遞過來的那瓶水。
她不該住在那裡,不該這樣小心翼翼地活。
可她從來不肯要任何人的憐憫。
他輕輕闔上窗,轉身,低聲自嘲地笑了一下。
……
次日一早,江渚的天剛翻出一線灰白。
氣窗外的路麵還潮,輪胎碾過留下一道道淺淺的水痕。
顧朝暄從床沿起身,把被角抻平,照例把枕頭拍兩下,才穿外套出門。
巷口那盞壞了很久的燈換了新的,燈罩上掛著昨夜的水珠,透著一層細亮。
樓道口也裝了感應燈,人一靠近,嗒地亮起。
她不由自主停了半秒,抬眼,隨後把視線收回去,腳步很輕地從那片光底下穿過去。
今天是她負責采購的日子。
市場比往常更早熱鬨。
賣毛肚的攤前圍了三個人,她夾在其間,語速不快:“要兩盤,割整片的,邊角少點。”
賣家笑:“你這丫頭還真是一點虧都不舍吃。”
賣家找零的時候忽然探過身,跟她嘀咕:“昭昭啊,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考慮怎麼樣了?我家小侄子在河對岸那所小學教書,真的是老實人,雖然工資不高,但勝在穩當。”
兩旁剁骨的刀聲“噔噔”作響,清晨的霧氣混著蒜苗的辛辣味往上冒。
顧朝暄被這句話逗得一愣,隨即笑了笑:“謝謝您掛念。我現在忙得很,怕耽誤人。”
賣家不死心,抓起一把香菜往秤上一拍:“忙也得有人管你吃飯啊。他人不花哨,個子也不矮,還會做做飯。你看你多瘦。”
“我會自己做。”她把香菜撥回去一點,“我現在可會做飯了。”
賣家“嘖”了一聲,嘴上仍念叨:“那也得有人給你端一碗……小姑娘不要那麼要強,要學會依靠人。”
顧朝暄把黃喉驗了邊,“等我不忙的時候再說吧。要真緣分到了,我也跑不掉。”
說完,她把上周差的兩塊錢遞過去,“上次欠的。”
賣家接了錢,歎氣似的擺擺手:“行吧。記著啊,我們家那小子,人實在。”
“記著了。”她把袋口拎緊,朝攤主點點頭。
她轉身往前,穿過一排掛著豬肚的鐵鉤,又在豆製品攤前停下。攤主把豆皮一張張抖開,“今兒這批好,細。”
“要三斤,打兩層油紙。”她說。指尖沾了點黃豆水,她下意識在圍裙角輕抹一下,動作乾淨利落。
出市場時,天色已經亮開,沿江的風把橫幅吹得獵獵作響。
她把帆布袋換到另一隻手,步子不快不慢。
身後賣家的聲音還遠遠追過來:“昭昭,記得考慮啊!我侄子真不賴——”
她回頭揚了揚手中的菜,笑意淺淺:“行,我先把這些東西安排了。”
回店路上,河麵起風,水紋一圈圈推到岸邊。沿河的護欄新刷了漆,幾處破損處釘了新的角件。
她從旁邊走過,指尖輕碰了一下那塊還未徹底乾透的漆,黏。
她把手縮回袖口,繼續走。
午後,老板娘臨時交代:“昭昭,下午人手不夠,你把帳也接了。加的菜都記上,我晚點回來盤。”
“好。”她應得很乾脆,圍裙一係,去後廚清點庫存,順手把配菜區的價簽按順序擺正。新來的同事看得出神:“昭昭姐,你以前是不是也做過這種活?”
她想了想:“差不多。”
“在哪兒啊?”
“很遠的地方。”她笑了一下,沒再說。
兩點出頭,社區網格員帶著街道協管來店裡做例行登記。
“暫住信息核驗一下。”網格員把平板遞過來,態度客氣,“彆緊張,就例行。”
顧朝暄把身份證交過去,指腹在冷硬的塑料邊上停了一瞬。
網格員飛快錄完,笑著點頭:“好了。健康證明還在有效期,下個月我們組織免費體檢,到時候你們店統一報名就行。”
老板娘忙裡抬頭:“多謝多謝。”
顧朝暄隻說了聲“謝謝”,把證件收好,回身去接電話訂貨。
……
夜色低垂,江渚的風帶著潮意。
街角那家水果攤還亮著燈,燈泡外罩著一層油膩的塵,光暈黃得發暖。
顧朝暄買了三斤橘子,又挑了幾顆青棗。老板娘笑眯眯地遞袋子:“今兒這批甜,姑娘多買點,補補氣色。”
“夠了,謝謝。”她抬手攏了攏發,把零錢塞進錢盒。
轉身時,街口傳來一陣輕響——
一輛紅旗緩緩駛來,停在她麵前。車漆在路燈下映出冷白的光,擋住了去路。
顧朝暄腳步一頓,眉心微蹙。
駕駛座的窗落下來。秦湛予坐在裡麵,神色沉穩,目光靜靜地落在她臉上。
“上車。”
她沒動。隻是抿著唇,手指緊了緊手裡的塑料袋。
他沒再多說,隻將車往前挪了半個車身,徹底把她的去路擋住。
顧朝暄忍了忍,開口:“秦處,您這是公務車嗎?公務占道可是要扣分的。”
秦湛予似笑非笑:“那就上來,咱們挪到不占道的地方說。”
她想繞過去,卻被車頭一寸寸跟著逼近。
街角開始有人張望,隔著夜色好奇地打量。
她拎著袋子的手越攥越緊。
車裡的人仍不動聲色,隻是盯著她。
然後——
一聲短促的喇叭,清脆而不容拒絕。
顧朝暄心裡一陣無奈,暗罵了一句“攝青鬼,陰魂不散”,終究還是走過去,拉開副駕駛的門。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街邊的喧嘩聲隔絕在外。
車廂裡一片安靜,隻有空調送出的暖風聲。
秦湛予沒開口,車緩緩啟動,駛入江邊的主路。
她偏頭看向窗外,橘子和青棗的香氣在空氣裡散開,心底那點被夜風帶來的清醒,又一次被他那份沉穩的氣息壓了下去。
比起前兩天在火鍋店看到他的第一麵,她此刻的心境已經平靜得多。
那時候,她看見他,隻覺血液都在往上湧。那是久違的惶然、警覺與本能的防禦。
可如今,她坐在他車上,心跳雖然仍不穩,但已不會亂。
“顧朝暄,這附近有沒有什麼私廚餐廳?”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聲音不鹹不淡:“沒有什麼‘私廚’。有家做夜裡小鍋菜的。再遠一點有家川味麵攤,味兒重。”
“那就小鍋菜。地方?”
她報了個巷名。他把方向盤一擰,車並到內側,順江而下。夜裡風把水汽往岸上推,擋風玻璃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霧,他開了內循環,速度始終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