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北京城的天也變了。
老一輩漸漸退下,年輕的一輩各有去處。那兩個孩子,一個走上政務係統的正軌,行事一板一眼,像他父輩當年的模樣;一個經曆風浪之後,學會了沉默和自持,身上的棱角被歲月打磨得乾淨。
這樣的距離,乾淨得體,卻讓人心疼。
顧朝暄垂下眼,瓷勺在碗中輕輕攪動。
豆汁兒的香氣混著焦圈的熱味,在空氣裡慢慢升騰。
有種說不出的沉。
她忽然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這一夜,兩個男人都沒睡。
一個在她夢裡,一寸一寸地逼近;
一個在院外的夜風裡,把煙抽到了儘頭。
她放下勺子,輕聲道:“我知道了,李嬸。”
語氣溫和,卻帶著一點力竭的平靜。
李嬸看著她那雙眼,歎了口氣,不再多說,隻去收拾餐具。
……
她最終沒有撥那個電話。
她按時出門。
因為臨時任務,門崗給她批了日通行證,白底黑字,姓名與證件號都在。
她在前台登記,接過訪客牌。
走廊很靜,空調的風吹在腳踝處,帶著會場常見的那種“標準化涼意”。
十點整,她敲門。
“進。”
楚悅站在窗邊,袖口挽到手臂中段,指著投影上的會議流程讓同事對表。
她回頭時,神情自然,像把電話裡那點緊繃在轉身的一秒就收拾乾淨了。
“來了?”
顧朝暄點點頭,說早上好。
兩個人寒暄幾句,顧朝暄隨之就開啟了工作模式。
她抽出術語庫。
是更新到昨天晚上的版本,能源轉型、碳邊境調節、產業補貼、實驗室合作、訪問學者互認……每個詞條後麵都標了使用場景與備選譯法,右頁留白處用鉛筆寫著“若對方先用A,保持A;若對方先用B,保持B”,簡潔而專業。
她看得很快,偶爾在邊緣添幾個小記號:同根詞、易混義、語域高低。
英語之外,夾著兩頁法語與一頁德語的補丁,她眉頭微挑,順手把三處性數配合的小錯圈了出來。
“看到了?”楚悅把水杯放到她手邊,“謝謝,確實漏了。”
顧朝暄“嗯”一聲,繼續往後翻。
紙張在指腹下輕輕刷過,像把思緒磨得更細。
她不刻意想昨晚,不刻意想清晨那幾句。
她的方式是把眼前的線條全歸整到位:數字、名詞、順序和邏輯,一樣不少,一樣不多。
十一點,辦公室裡通知:下午兩點去國圖國際廳踩點,三點半做一次全流程演練,包括安檢、同傳間測試、席卡校對與動線預演。
她點頭,合上資料,把已改的標注發回團隊雲端。
短信輕輕震了一下。
她不看,也知道是誰。
楚悅在對麵,餘光落在那一閃。
她沒有開口問,隻低頭在備忘清單上添了一行:音響備機×1、麥頭備用×2、同傳間空調檢查。
手指頓了頓,把手機屏幕劃開——
十一:【她如果去上班,給我發個信息。】
早晨八點半發的。
楚悅在會議例會間隙掃到,簡短、沒有解釋,末尾也沒有標點之外的任何情緒。
她沒立刻回,等看見顧朝暄出現在門口,才打了兩個字。
來了。
她知道他們在鬨彆扭。
十一這樣的人極少和誰用請求的語氣談一件小事;他向來是把人、事、變量全部裝進一個能控的框裡,給出“最優路徑”,彆人照做即可。
能讓他退半步,說明那半步已經逼近他的邊界。
楚悅想了想,把手機扣回案頭。
她不打算插手。
高翻院的工作有一套冷靜的“非介入”原則。
在場,但不評判;協助,但不卷入。
對人亦然。
她抬眼,看見顧朝暄正在把術語庫最後的附表一頁頁壓平,指甲修得很短,指節下隱著那種訓練過的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