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的感應燈亮起。
秦寧邁進門的那一刻,目光就落在腳邊。
那雙女士拖鞋擺得很整齊,淺灰色的毛絨麵料,鞋跟處壓出一彎溫順的弧度。
像是經常有人穿。
“十一不是一個人住?”她淡淡問身後的助理。
助理一怔,還沒來得及回,臥室那頭傳來一聲低啞的嗓音:“顧朝暄——”
秦寧腳步頓了頓。
她抬眼看向那扇半掩的臥室門。
下一秒,門被推開。
進來的不是那個被喚的名字。
最前麵是老人,拄著一根烏木手杖,步伐沉穩;身後跟著秦寧本人,神色冷淡,目光平直;最後,是秦言,西裝筆挺,語氣沉靜而有力地吩咐著:“林醫生,先給十一測體溫。”
秦湛予還靠在床頭,神情在短短一瞬間從溫和轉為克製。
“外公,媽,舅舅,你們怎麼來了?”他沉聲道,想起身,又被外公抬手止住。
“彆動。”老人看了他一眼,嗓音沙啞卻有威壓,“還燒著呢。”
秦寧沒有馬上說話。
她的視線落在床邊的水杯上……半杯溫水,杯沿還冒著微熱的霧氣。
旁邊的桌上攤著打開的藥盒,紗布剪得整齊。
醫生把聽診器取下,摘下口罩,語氣恭敬又專業地彙報:
“體溫三十七度八,還在往下走。燒傷區域恢複良好,沒有新的感染跡象。就是這兩天勞累過度,呼吸係統還比較敏感,最好再觀察兩天。”
“藥按原方繼續,今晚可以減一支退燒針。”
老人點了點頭,算是應了。
醫生識趣地收起器械,對秦寧微微頷首:“那我先出去準備複診記錄。”
門輕輕合上,房間又隻剩他們四個。
秦言先開口,他說:“看這情形,我們這一路倒是白跑了。本以為你這邊一個人病著沒人照應,連夜還在安排醫生和車隊。”
他說著,目光隨意掃過那一杯溫水,又落到茶幾上的紗布、藥膏和剪刀上。
“現在看來——我們倒成了不識趣的外人。”
秦湛予垂著眼,唇角繃緊,想解釋什麼,卻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舅舅。”他低聲。
“怎麼?”秦言笑出聲,“我說錯了嗎?這屋子以前冷清得像檔案室,除了工作報告和那台筆記本,連個生活氣息都找不到。
現在倒好了,連拖鞋都成雙,連水杯都冒熱氣。”
他說話時帶著一貫的溫度與幽默,沒有半分咄咄逼人的語氣,反倒像個溫柔的長輩,在半笑半歎之間,替所有人化去了尷尬。
秦雲嶙在一旁輕輕叩著拐杖,咳了一聲。
秦寧靜靜站著,神情未動,須臾緩緩開口:“你剛才喊誰?顧朝暄?”
秦湛予怔了怔,沒說話。
“哪個顧家的?”
她目光直直落在兒子臉上,每個字都緩慢、清晰。
“是不是顧廷嶽的女兒?”
秦湛予喉結輕微一動,眼神沒有躲閃。
“是。”
那一瞬間,房間的氣壓陡然下降。
秦言原本還掛著笑,神色頓時一變,目光微斂,整個人坐直了些。
而秦雲嶙,那位沉著了半生風浪的老人,臉上的神色在短短一瞬間,由平靜轉為冷峻。
拐杖在地板上重重一點,發出“咚”的一聲。
“胡鬨!”
“你做官做到今天,”他盯著秦湛予,眼底泛著怒氣,“連人都分不清了?”
秦湛予抿著唇,沒反駁。
“顧家那一攤子事,你是沒聽說過?”
秦雲嶙的聲音又冷又重,“當年那場案子,中央軍紀委介入、國務院聯審組徹查,整個係統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顧廷嶽——”
“濫權、貪汙、勾結境外資本、挪用軍工基金。連帶好幾個下屬和一家央企副總一塊進去。那可是震了整個中央的案子!你現在告訴我,你在跟他女兒來往?”
“我喜歡她,我愛她,我為什麼不能跟她來往!顧朝暄是顧朝暄,顧廷嶽是顧廷嶽,她對她父親做過的那些事一無所知,也沒參與過。她隻是……被卷進去的人。”
秦寧接話:“所以,上次你為了一個女人,打了薑家的那個小子,那個人是她?”
那時她隻聽說兒子因為一個女孩打了人。
她知道他向來穩重,自有分寸,便沒放在心上。
也沒去細問那女孩是誰,隻是想,能讓他出手,大抵不是無關緊要的人。
誰能想到,那女孩竟是落馬官員的血脈。
秦湛予的眼神動了動,沉默片刻,終於道:“是。”
秦寧盯著他。
她看著眼前這個兒子……她和那個人曾經以為的“理智延續”,他們婚姻破裂得體、安靜,各自回歸崗位,沒有撕扯,沒有遺憾。
她一直以為,自己至少留給了他一點“清醒”的基因。
可現在看來,錯得離譜。
她生了個情種。
“那女孩,”秦寧深吸一口氣,“坐過牢,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到底在想什麼,秦湛予!”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語氣平靜,但透著不容置疑的執拗,“我喜歡她,不管您同不同意,這件事我不會回頭。”
秦寧闔了闔眼,胸口那股隱隱的鬱氣被逼得更深。
最後,她壓下火氣,緩緩問:“……你這是生了跟她一輩子的念頭?”
“是。”
“不怕你仕途受影響?”
“是。”
“不怕人言可畏?”
“是。”
秦寧抿著唇,沒再說話。
秦言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秦湛予,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帶著那種家族長輩特有的沉穩與調和:“行了,阿寧,彆他逼得太緊。”
他坐在一旁,神色平和地靠著椅背,慢悠悠地道:“咱們秦家也不是隨便就能被人指指點點的家庭,外頭人想議論,得先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
他看向秦湛予,眼神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至於十一,他不是隨便被人拿捏的性子。若真要走這一遭,他心裡自有分寸。”
秦寧的眉心微蹙,沒接話。
秦言繼續說下去,聲音不疾不徐:“我們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這孩子最像你,固執,冷靜,什麼事都自己消化。能讓他開口承認喜歡的人,不是尋常人。”
“他若真做了決定,就說明他不是被衝昏了頭,而是想明白了該擔什麼、能擔什麼。”
他頓了頓,轉向秦雲嶙,語氣輕了些,“爸,您當年也是一腔熱血闖上來的。秦家的骨子裡,不缺膽子,也不缺擔當。既然他有勇氣去喜歡一個‘不合規矩’的人,那他自然也該有能力去承這個後果。”
老爺子拐杖在地上點了兩下,沉默良久,沒再出聲。
秦言的語調更緩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家裡能給的庇護他都知道,也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沒有退路。”
“是甘是苦,是甜是痛,旁人說得再多,也不如他自己去走一遍。”
他看著秦湛予,笑意淺淡,“年輕人嘛,總得有那麼一場,是明知道山高水遠,還要走過去的。”
屋裡靜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