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太輕了,輕到如同在陳述“今天下雨”“巴黎冬天風很大”這一類事實,聽不出戲劇化的起伏,隻在尾音處留了一點很薄的空白。
周隨安指尖在杯腳上一頓。
他不是那種會立刻擺出“同情表情”的人,可此刻仍舊難得地沉默了兩秒,低聲道:“抱歉,我問得有點多。”
“沒有。”她很快接上,甚至連笑意都帶得很克製,“周先生隻是隨口一問,是我這邊的情況……不太符合一般統計。”
她把“孤身”這件事,拆解成了一個很中性的“統計學例外”。
話題被她這樣輕輕一轉,鋒利的棱角就被磨掉了一半,隻在空氣裡留下一個不易察覺的小漩渦。
他知道自己剛才踩到了什麼,卻又被她客客氣氣地擋在門外,不給深入追問的理由。
晚餐的節奏被菜肴一點點往前推。
鱸魚肉細膩,羊排火候恰好,酒也選得穩。
兩個人聊項目、聊市場,偶爾岔到巴黎的冬天、塞納河兩岸的展覽和書店,一切都在一個安全、乾淨的邊界裡打轉。
等甜點收走,侍者客氣地詢問是否需要咖啡。
“晚上再喝就睡不著了。”顧朝暄笑著搖頭。
周隨安看了她一眼:“那出去走走?今晚風不算大,露台的視野不錯。”
她點頭:“好。”
……
露台外是一整麵玻璃推門,門一開,夜風就帶著鹹濕氣息撲了進來。
這家餐廳的位置比市中心更開闊,塞納河在這裡已不再被城市建築束住,河麵向外鋪陳成一片寬闊的深藍,遠處隻有航道燈光在水氣裡閃著微弱的亮。
風不算烈,卻足夠把她鬢邊幾縷碎發吹起來。
顧朝暄站在玻璃護欄前,雙手自然搭在欄杆上,下意識側了個身,裙擺在風裡輕輕晃,側臉被遠處航標燈斷斷續續地勾出一條線。
不是舞台燈那樣咄咄逼人的亮,而是遠處散回來的冷光,把她眉眼之間那點克製和倔意都照得很清楚。
周隨安站在她半步之後,視線順著她的肩線落出去。
某個瞬間,他幾乎有種錯覺——
許多年前,在另一塊大陸的海邊,他也這樣站在路燈下,看著一個姑娘被海風吹得頭發全亂了,眼睛卻笑得很明目張膽。
那時候的她什麼禮儀都不懂,紅酒拿錯杯子,刀叉握反,還會一本正經地問他:“為什麼魚要配白酒,牛排要配紅的?是不是歧視牛?”
眼前的人則完全相反。
她知道每一種杯子該用來裝什麼酒,知道什麼時候該看向服務生,什麼時候該把話題遞給對方,也知道在資本和項目之間保持多大距離才不至於失衡。
可夜風打在發梢上、把眼尾那點妝吹得微微發光的時候,兩道影子卻不可避免地重合了一瞬。
周隨安指尖在欄杆上輕輕扣了一下,把那一瞬的走神按回去。
“這地方不錯。CéCile之前還說,等下一輪融資穩定了,要來這一帶吃頓飯慶祝,結果每次都忙到忘。”
“那就當提前踩點。”他順勢接上,“等你們下一輪&nSheet落下來,再找個借口來一次。”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flag。”她笑了下,側頭看他,“希望到時候周先生還願意賞臉。”
他“嗯”了一聲,視線在她臉上停了半秒。
風從河麵卷上來,把她耳畔那點碎發吹離臉頰,又落回去。
她沒有刻意去理,隻抬手把風衣往身上裹緊一點,動作乾淨利落。
“顧小姐。”周隨安忽然開口,“你剛才在餐廳問我,是看‘現在’還是看‘從前的誰’。”
“嗯。”她側著臉看他,眼裡帶著一點不急不緩的探詢。
“那我也可以算是回問一個。”他看著她,語氣淡淡,“一個人在海的這頭,另一個人在海的那頭……你站在這兒,會不會也覺得,景色有點容易重疊?”
顧朝暄愣了半秒,隨即明白過來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巴黎的夜風裡,竟莫名夾了一點北京冬夜的味道。
那種從骨縫裡往外滲的冷,逼著人把所有傷口都藏在衣料下麵。
她沒有順著這個話往深處去,隻笑了一下:“重疊感倒是有,不過更多是項目的壓力。對我來說,現在每一塊玻璃、每一條燈帶,都在提醒服務器的錢和下一輪融資。”
周隨安被她這句輕輕一岔,笑出聲來,抬手虛虛做了個投降的動作:“好,顧小姐,工作優先。”
“剛剛都是我在說自己的背景,現在周先生是不是也有義務稍微自我介紹一下?不然這頓飯的信息,好像有點不對稱。”
她一向不愛吃虧,尤其是當對麵的人帶著目的來打量、套她話的時候。
周隨安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回敬,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跳。
顧朝暄微笑:“當然了,周先生要是介意被‘盤問證人’,完全可以保持沉默。投資人有權保持神秘。”
“神秘是成本,不是權利。用太多,很容易貶值。”
停頓一瞬,周隨安收起笑意,語氣平了一格:“簡單版的話,我是典型的OverSeaSChineSe(華僑)家庭出了一個金融圈的人。”
“東南亞那一支?”顧朝暄下意識往常見的路徑去猜,“還是香港那邊?”
“都沾一點。”周隨安看著前方的海,“祖籍是福建,爺爺那一代去新加坡闖,做的是最傳統的貿易和航運,後來往香港、倫敦、溫哥華分開落了幾支。”
“我父親常駐倫敦,做資產管理和家族信托;母親在日內瓦,幫幾家私人銀行做亞洲客戶的顧問。”
“聽起來,”顧朝暄把他的話在心裡理了一遍,給出一個帶著專業標簽的概括,“周先生是幾家家族辦公室和主權基金的‘天然熟人’。”
“差不多。”他並不否認,“不過我現在這份工作——”
他指了指遠處若隱若現的城市天際線,“是靠自己拿的&nandate(投資授權),不是靠家裡給的LP票。”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裡有一種近乎不動聲色的驕傲。
不是那種“我要證明給世界看”的用力,是對自己邊界有清晰認知之後,順手畫出的一條分界線。
家族是家族,他是他。
“所以周先生是從牛津、倫敦一路正統金融通道上來的?”她順著問,“還是有一段‘叛逆期’?”
“叛逆到哪兒去?”他失笑,“最叛逆也不過是先去矽穀玩了幾年earlyStage(初創公司),再跑來巴黎折騰CrOSSbOrderteCh(跨境科技)。對他們那一代老華商來說,已經夠不安分了。”
他說“他們那一代”的時候,眼神裡帶著一點複雜的敬意和距離感。
顧朝暄笑了一下,“周先生這份‘不安分’,在他們那一代人眼裡,大概已經等於離家出走了。”
“差不多。不過結果還行,至少現在還養得起幾家像LeXPilOt這樣的項目。”
“投資人的自我介紹裡,”她接過話頭,“這句才是重點:‘還養得起’。”
兩個人都被自己這一來一回逗笑了,露台上的空氣一下子鬆了幾分。
他們又說了幾句不算重要的話——
巴黎哪家書店的法律區藏書多一點,哪條街的咖啡不會踩雷,還有他隨口提到的一句:“如果你們下一輪在時間線上被LP壓得太緊,可以提前告訴我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