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尾那一圈淡淡的紅還沒退下去,睫毛上沾過一點潮,皮膚被冷風吹得發白,反倒襯出眼睛那層倦意和薄霧。
陸崢眉心輕輕一擰:“你哭了?”
顧朝暄抬眼看他。
燈光在她瞳仁裡顫了顫,她沒急著否認,也沒逞強,說出口的話平平淡淡,卻帶著一點明顯的疲憊:
“陸崢,項亭亭來找我了。還帶著一位跟我同姓的顧小姐。”
“嗯。”陸崢應了一聲。
他沒有問“然後呢”,也沒有立刻讓她把那場對話複盤一遍,看著她那雙還沒完全乾透的眼,單膝在她麵前蹲下來。
石階很冷,膝蓋抵上去時,他連眉都沒動一下。
手伸出去之前,他停了一下,像是給她一個拒絕的機會。
見她隻是看著他,沒有躲,指尖才輕輕落上她眼角,帶著一點被冬夜凍得發涼的溫度,替她把那一小道淚痕拭掉。
這個動作溫和到克製,既不親昵,也談不上疏離,更像是他努力在所有界限之內,能做的那點僅存之事。
“我大概還是不太適合做那種‘大度的當事人’。她們說了很多好話,說她們都是有苦衷不是故意丟下我,說老人在等我,說我還有整個謝家……好像我隻要點個頭,就能把前麵二十多年都當沒發生過。”
“可我做不到。她們現在突然覺得我重要了,就來敲門;之前那些年,我在杭州,在監獄,在巴黎,她們哪怕隨便打一通電話給我都沒有。”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應該往前看。可我不是沒往前走,我走得很快,我走得甚至比所有人都快。隻是那些東西……它不會因為我走快了,就自動消失的。”
話說到最後一句,她嗓子有點發緊。
過往那些事如同一場怎麼也停不下來的黃梅雨,年複一年地在她心裡潮著,積在看不見的暗角,不吵不鬨,卻一點一點把她心底那棵本該朝著陽光往外伸展的樹,從根須開始泡軟、長黴、爛掉一截又一截。
她看上去能笑、能開玩笑,能談項目、能跟投資人對線。可那些年一步步踩過來的汙水、碎玻璃和冷眼,她一件都沒真的忘掉。
陸崢安安靜靜聽完,手還停在她眼角附近,指腹輕輕收回。
他抬眼看她,語氣低下來,儘量把所有可以觸發她防備的鋒利收去,隻剩下最簡單的一句話:
“沒事的,朝朝。我說過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一些愛,生得很淺。”
“淺到隻夠站在你身後,把你推到前頭去擋風擋刀。淺到出了事,第一個拋出去的,是彆人,不是自己。淺到把所有東西都算計好了,才來跟你講‘人情’和‘血緣’。”
他頓了頓,目光壓得更深了一些:“這樣的愛,不值得你為她們,把自己心扉再攪亂一遍。你記得痛,那是因為你是活的,人隻要還活著,誰都沒資格要求你立刻原諒。”
“但你有沒有原諒她們,也不應該由她們來定義,更不該由她們站在你麵前,大聲喊著‘孝順’和‘道理’,逼你表態。”
風掠過河麵,把他的話切得有點散,卻也讓每個字顯得格外清楚。
“她們可以來求情,可以來懺悔。但她們沒有資格,跑來控訴你不夠好,不夠溫柔,不夠體麵。”
顧朝暄垂著眼,指尖一點點鬆開,抓著圍巾的那部分布料皺成一團。
“那你呢?你也會覺得,我這樣很小氣嗎?”
“不會。”他答得很快。
“顧朝朝,向來是愛憎分明的。喜歡誰、不喜歡誰,一清二楚。你能在今天這個年紀,還說得出‘我不甘心’,已經比很多人誠實。你現在還不能理解什麼‘開懷大度’,很正常。”
“也沒有人規定,被傷害的人,還得比所有人都先學會寬恕。”
他稍微往前傾了一點,把手心攤開,放在她膝邊的石階上,沒有碰到她,隻是實實在在地待在那兒:
“你現在做不到的,就先彆勉強自己做。”
“她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你有權利不接受,有權利生氣,有權利罵一句‘滾’,也有權利哪一天,突然想通了,再回去見上一麵。那都是‘你’的權利,不是她們的籌碼。”
“你不欠她們一個‘乖孫女’的樣子。”
塞納河麵上有一艘遊船開過,燈光在水上拉出一條亮痕,很快又散開。
……
塞納河麵上那道亮痕散開之後,兩個人都安靜了一會兒。
顧朝暄把圍巾又往上扯了扯,聲音壓得很低:“走吧。”
陸崢“嗯”了一聲,從石階上站起來,先把她也拉起來。
她坐久了,腳下一晃,他順手扶了一把,沒多說什麼,隻是鬆開前,又很自然地確認了一句:“能走?”
“還能斷腿?”她回他。
他輕笑了一聲,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低頭看了眼時間,撥給邵沅。
電話很快接起:“喂?”
“人找到了。”陸崢道,“你跟CéCile說一聲,她彆擔心了。”
邵沅那頭明顯鬆了口氣:“在哪兒?”
“河邊散心。”他不多解釋,“我送她回去。”
“行,那你照看著點。”
“好。”陸崢掛了電話,把手機收進口袋,轉身看她:“走吧。”
話說完,他往前走了兩步,在她麵前蹲下來,背對著她,雙手撐在膝上,姿勢利落乾脆。
“上來。”
顧朝暄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
她低頭看著麵前這道肩線,心裡有一瞬間的恍惚,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東西早就換了模樣,可這一幕卻跟記憶裡某個畫麵重疊上了。
小學放學的時候,她總是走一半就開始嫌累,書包甩給他,人往他身上一撲,理所當然要他背。
雨天操場泥地打滑,她一步踩空,鞋跟崴了,也是不聲不響就扒到他背上,仿佛那才是她應有的位置。
那時候的他,比現在瘦高很多,背卻也一直穩,從教室到校門口,從校門口到轉角的那棵槐樹,走了不知多少趟。
她賴在他背上,袖子裡藏著小學生才有的心思,覺得反正總有一天,他們會一直這樣一起往前走下去。
後來中間斷了那麼多年,各自跌了一身傷回來,再見麵的時候,所有關係都變得小心翼翼,連“勞煩一下”的分寸都要掂量半天。
現在,他又這麼自然地蹲在她麵前,好像從未中斷過什麼。
他說:“不占你便宜,過兩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以後就不打算管你了,就這一次。”
最終,她還是把手搭上他肩膀,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往上爬。
他站起身時,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又穩住,雙手扣住她的小腿:“抓牢。”
“你彆摔。”她提醒,“真摔了,我先告你一狀。”
“可以。”他順著她的話,“告完再絕交。”
她被逗得“噗”了一聲笑出來,又很快收住,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視線越過他,看向不遠處的河麵。
陸崢背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走。
她蜷在他背上,整個人刻意收著力道,膝蓋收緊,手指扣在他肩頭,卻又不敢抓太緊。
遠處橋上的燈光被拉長成一條條碎掉的線,在他們身旁緩慢後退。
兩個人誰都沒開口,連一聲無關緊要的寒暄都沒有。
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隔著圍巾輕輕落在自己頸側,那點細微的溫度貼上來,他清楚得過分……這不是某個終於走到一起的夜晚,隻是一次遲到太久的收尾。
他背上的重量並不重,甚至輕得有些過分。
可他知道,那些真正壓在她身上的,從來不是這幾斤幾兩,而是那些她嘴上說“早就過去了”、眼睛裡卻還是會紅的年頭……杭州的冬雨,監獄的鐵門,巴黎初來的陌生街道,還有所有她被迫一個人撐過去的夜晚。
現在,她難得把自己交給彆人一下,卻不是以“戀人”的名義,隻是短暫地,把身上那一點疲憊挪出來,安放在一個她還信得過的地方。
路麵在腳下慢慢平坦起來,石階被甩在身後,前方的街燈一盞接一盞亮著,照出他們拉得有些長的影子。
影子裡,她的下巴擱在他肩上,姿態親近得可以被當成一種溫柔,可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那裡麵裹著多少不合時宜的心事。
他走得很穩,路線熟得像是在重走某條早就刻進骨頭裡的路。
每往前一步,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離“送她回去”更近了一點,也離“真正放手”更近了一點。
背上的那個人在彆人眼裡,是他這三十年年裡最熟悉的存在;而從今晚起,再過幾天,他們的人生軌跡就要徹底分開……一個飛回北京,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北京,或者乾脆再換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用新的工作、新的項目,把舊賬埋得更深。
風從身側刮過,吹得他眼睛有些發酸,他沒停,肩背微微往上抬了抬,把她往上托了一點。
她也跟著收緊手臂,仿若下意識不想滑下去。
就這樣,誰也沒有打破沉默。
仿佛隻要不說話,就還能暫時留在這一段唯一沒有算計、沒有血緣糾葛……他替她往前走,她讓自己心甘情願地被他背一程。
這一程之外,是各自必須麵對的城市、家庭、航班和抉擇;這一程之內,卻隻有他背上那一點真實而沉默的重量,和她額頭貼在他後頸時,那一點來不及命名的溫熱。
……
公寓的門在身後合上的那一刻,外頭風聲被隔絕在門板之外。
陸崢先把燈打開,暖黃的光把客廳一點點鋪亮。
她剛一脫鞋,整個人就跟被抽空了力氣似的,靠在玄關旁邊的牆上,手還搭在牆邊的掛鉤上。
他沒多說什麼,隻是讓她把外套和圍巾交給自己,隨手搭在沙發背上,又把她領到臥室去。
床鋪本來就整齊,她往邊上一坐,整個人陷進軟墊裡,肩線微微塌下來,看上去比剛才在河邊時更疲憊幾分。
陸崢彎腰,把她靴子一隻一隻解下來,放到床尾地毯上。
“先躺一會兒。”他低聲說了一句,又怕她拒絕似的,沒有等她回應,順勢把被子扯開一點,讓她往裡挪。
顧朝暄沒反抗,整個人往枕頭那邊靠了一點,背抵在床頭板上,姿勢看著仍算清醒,但眼神已經有些發空。
陸崢直起身,轉身往客廳走:“我去給你倒杯水。”
臥室門虛掩著,他走出去後,外麵傳來水龍頭開的聲音。
屋子安靜下來時,她才低頭去摸放在包裡的手機。
黑屏。
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估計早就自動關機了。
翻出充電線,插上,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時間跳出來,巴黎夜裡十一點多。
解鎖之後,WhatSApp的綠色小圖標在角落裡掛著一個紅點。
點開。
【MiSSedvOiCeCall×3】
全部來自同一個人,何瀟蕭。
往上翻,是幾條停在傍晚的對話記錄。
之後就是他連著發過來的幾條消息,最後落在三個未接通語音上,每一條下麵都安靜地躺著灰色的小字:【未接聽】。
大概是她那會兒手機還在包裡,信號一斷一接,最後乾脆自動關機,他那邊一遍遍打過來,全部打在空氣裡。
顧朝暄盯著那幾條【MiSSed】看了一會兒,指尖停在屏幕上,有片刻的遲疑。
北京現在,差不多早上六點多一點。
按理說,他這個點應該還在睡覺,或者剛從前一晚的工作裡抽身。
理智告訴她,這個時間回撥過去不太合適,可不知道是因為剛才那一場情緒還沒退下去,還是因為心裡突然騰出了一個空,她最後還是點了語音通話。
撥號提示音在耳邊“嘟——嘟——”地響,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響得有點漫長。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掛斷、或者無人接聽的準備。
結果不過兩聲,就被接起來了。
熟悉的嗓音帶著一點剛開口時的啞意,嚷得一點不客氣:“顧朝暄,你拿手機是擺設嘛?沒看到我給你發了那麼多條消息啊?”
那語速、那口氣,哪怕隔著一片大陸,一條海,仍舊準確無誤地戳在她的神經上……不是何瀟蕭平時那種吊兒郎當的調笑,而是秦湛予一貫的嫌棄式訓斥,連尾音都帶著點鋒利。
“……”
真的是他。
顧朝暄嘴唇動了一下,聲音卡在喉嚨裡,剛一開口,就連她自己都聽見了那點不受控的鼻音。
“秦湛予……”
隻是安安靜靜地喊了他的名字。
那邊的空氣頓了一下。
他剛要繼續挨她一頓數落的話生生止在半截,被什麼捏住了喉嚨似的。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他重新開口時,那股火氣已經散得七七八八,隻剩下被壓得很低的擔心:
“……顧朝暄,感冒了嗎?”
“你怎麼用瀟蕭的號?”
“……我買的啊!”他倒是不隱瞞,理直氣壯。
“……”
“顧朝暄,你是不是在巴黎遇到了什麼事情?”
“……嗯。”她眼淚掉了下來。
好一會,他開口:“……彆哭顧朝暄,如果在巴黎不開心的話,就回來北京吧,我帶你回江渚,住你那個破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