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見到她,已經是十幾分鐘以後。
開放辦公區裡安安靜靜,鍵盤聲和咖啡機的嗡鳴交織在一起,誰都忙著自己的事。
走廊儘頭那間玻璃房裡,燈亮著。
顧朝暄坐在工位椅上,外套還沒脫,圍巾隨手搭在一旁。
電腦屏幕停在日曆界麵,下一輪路演、下周的飛行行程整齊排著,她卻隻是握著鼠標,指尖一下一下點在空白處,什麼也沒選。
有輕微的敲門聲響在門框邊。
她抬眼。
周隨安站在那兒,手還搭在玻璃門上,語氣很平穩:“方便聊兩句嗎?”
顧朝暄把鼠標放下,起身時順手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現在就聊?”
“在這兒不太方便。”他側開一點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會議室那邊空著,我約你五分鐘。”
顧朝暄跟著他往外走,腳步不快不慢。
進了小會議室,門在身後輕輕合上,外頭的雜音頓時淡了。
她隨意在一側椅子上坐下,靠著椅背,把袖口拉了拉,抬眼看向他,眉梢很淡地一挑:“周先生,有什麼事?”
周隨安在對麵坐下,把隨身的筆記本放到一旁,沉默一瞬,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對折過的紙條,放在桌麵上,指尖輕輕往她那裡推了推。
“這個,”他說,“是她剛才塞給我的。”
目光與她對上時,他補了一句:“去不去,你自己決定。”
紙條在桌麵上滑到她麵前。
顧朝暄低頭,把那張紙攤開。
裡麵是幾行匆忙寫下的英文醫院名和地址,還有病房號與一串美國手機號,筆跡有些陌生,透出刻意壓住情緒的用力。
她看了兩秒,沒笑,也沒有露出明顯的怒意,隻是抬眼,“你以前那個她,也姓顧?”
周隨安聞言坦然點頭:“嗯。”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兩秒,忽而彎了下唇,但那點弧度談不上愉快,更如同是一聲輕到無聲的嗤笑。
“她可不像你所說的畫家。”
周隨安聞言沒有順著她的話往下接。
半晌,他想起什麼似的,從西裝內側口袋裡摸出一個煙盒,又很自然地在打開前停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我想抽一支。可以嗎?”
顧朝暄愣了愣,很快回神,指了指旁邊那扇可以推開的窗:“請便。彆被物業罰錢就行。”
他說了聲“好”,站起身去把窗子推開一條縫,冷風從縫隙裡灌進來,把屋裡的暖氣衝淡了一點。
他回到桌邊,指尖在煙盒邊緣頓了頓,抽出一支叼在唇間,點火的動作乾淨利落,沒多餘的響動。
第一口煙霧吐出去時,他下意識偏頭朝窗那邊,儘量不往她那邊散。
“說實話,認識她的時候,她也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補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誰會一直一個樣呢。”
“市場會變,項目會變,人也會變。”他側過頭看她一眼,“就像顧小姐你,今天的情緒波動,也不太像你平時在會上那種‘穩定輸出’。”
最後四個字說得很平和,沒有半點指責,反倒像是對她一直以來控製得太好的那部分,略帶感慨的旁觀。
顧朝暄低頭,又把那張紙折回去,指尖在折痕上碾了碾,半晌才開口:
“周先生彆這麼驚訝。我本來也不是什麼良善的人,你剛才那一幕也看見了。”
她抬了下下巴,視線掠過他指間那根煙,淡淡補了一句:“你手裡的東西,我現在沒碰,但那點味道,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陌生。”
“嗯,看出來了。”
他把煙在窗邊的玻璃煙灰缸裡摁滅,回身時語氣已經重新收緊到一貫的克製:
“大後天有一趟飛上海的航班,我把行程提前了。你要不要一起?”
顧朝暄“哦”了一聲,沒順著他的話往業務上接,反而抬眼看他:
“周先生提前飛上海,是因為見到那位顧小姐,所以情緒難穩,想順便借勢給自己來一場療愈之旅?”
周隨安被她噎了一下,卻也沒急著否認,沉默一瞬,點頭:“一半吧。”
“我確實需要換個地方,把剛才那一幕從腦子裡翻過去,看看還有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至於另一半——”他頓了頓,語氣仍舊很平穩,但不再那麼抽離,“顧小姐也需要,不是嗎?”
他沒有用力去揣測,隻是把自己這段時間的觀察攤開:
“跟你認識到現在,我見過你在不同人麵前的樣子:路演的時候,談判的時候,跟CéCile溫柔說話的時候,隻有剛才樓下那一次,是徹底失控邊緣。”
“那天晚上你借酒意釋放情緒,想來是因為顧小姐心裡有一塊地方,是留在國內某個坐標上的。白一點講,在中國,有些人、有些事,才有機會把你心裡這攤東西真正拆開來收拾。”
“周先生不去當心理谘詢師,確實有點可惜。”
周隨安沒接她的調侃,視線落在桌沿上一角,指尖很輕地敲了下:“我對心理學一竅不通,隻是職業病。見多了人,也見多了情緒把一個本來不錯的盤子攪黃了。”
“強大不等於誰都不在乎,也不等於永遠臉上沒表情。強大隻是……”
他想了想,換了個說法,“隻是即便有一瞬間被情緒頂上來了,等你回過神來,路還是你自己選的,不是被彆人一句話喝罵著推著走。”
“剛才樓下那一幕,你要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隻會禮貌告辭,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你不是。你在意,也會疼,所以才會失控半秒。”
“人生這回事,說得再俗一點,到最後能幫你的,還是你自己。彆人罵你冷血、綁架你也好,喊你回去認賬也好,如果你自己站不穩,他們說什麼,你就得被拉著往哪邊走。”
“我當然希望你這家公司走得長久一點。”他說到這兒,笑了一下,“但更希望的是,哪怕哪一天項目散了、人各奔東西了,你也不是被這些舊賬一腳踹回原點。”
會議室裡安靜下來。
顧朝暄低頭,視線落在那張紙條上,半晌才慢慢說:“周先生放心,我這點情緒,還不至於影響你的項目。”
“我一貫很識時務的,該路演路演,該簽約簽約。至於其他的……都是附屬品。”
周隨安看著她:“我倒不擔心項目。我隻是單純覺得,顧小姐要是隻把自己當附屬品,有點可惜。”
周隨安說完那句話,垂眸看了看表,椅子往後輕輕一帶,站起身來。
“那就這樣。大後天的航班,如果你臨時改主意,提前告訴我一聲,我讓秘書幫你辦理手續。”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手已經搭上門把。
“周隨安。”
身後忽然響起她的聲音。
不是“周先生”。
他動作一頓,回頭看她。
會議室的燈有點冷,她整個人坐在那張椅子裡,背卻挺得很直,指尖還壓在那張對折的紙條上。
視線和他對上時,裡麵那點情緒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隻剩下被刻意壓平的清醒。
“你剛才攔我那一下,我記住了。”
短暫的沉默裡,周隨安看著她,眼裡那點笑意慢慢浮上來。
“榮幸之至。”
說完這四個字,他才重新轉身,替她把門拉開一條縫,留下一句分寸得體的提醒:“顧朝暄,有需要,給我打電話。”
……
邵沅接到CéCile電話的時候,耳邊正是一聲接一聲的槍響。
靶場頂上掛著一排日光燈。
隔音做得一般,耳罩壓在耳朵上,仍舊能聽見隔壁道有人扣扳機的悶響。
他摘下一邊耳罩,看了眼來電顯示,挑了下眉,走到一旁去接。
“Hey,CéCile?”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亂,背景像是在街邊:“邵沅,你那邊方便嗎?我找不到NOelle。”
邵沅擰眉:“什麼意思,‘找不到’?”
CéCile深吸了一口氣,把話壓著儘量講清楚:“下午我們回園區,她在門口遇到了兩個華人女士,像是她家人,場麵不太好。”
“剛剛,我給她打電話,一開始還能通,她說再回辦公室一趟。後來我想確認一下明天的材料,就發現打不通了,信息也沒回。她平時不會這麼久不理我,我有點不放心。”
邵沅聽到這裡,臉色已經沉下去:“她跟那兩個女人吵起來了?”
“算是。”CéCile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我怕她一個人亂跑。”
“行,彆著急。”邵沅壓了壓眉心,“你先待在辦公室附近,她要是回消息你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去找找。”
“好。”CéCile趕緊應了。
掛斷電話,他把手機揣回兜裡,轉身往靶位走。
陸崢剛打完一梭子子彈,把槍放下,摘了耳罩回頭看他:“誰?”
“CéCile。”邵沅扯了下嘴角,笑意一點沒到眼底,“說聯係不上顧朝朝了。”
陸崢微微一頓:“什麼意思?”
“她簡單說了一下。”邵沅把耳罩掛到一邊,“說有兩個女人找她,像她家人……顧朝朝她現在那還有什麼家人啊?”
“CéCile說她剛打電話的時候朝朝還能接,後來電話就直接打不通了。”
話音剛落,陸崢整個人已經明顯繃緊。
他沒再去看靶子,直接把槍交回給教練,摘掉護目鏡,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誒——”邵沅眼見他轉身就往外走,忙追上去,“你乾嘛去?”
“去找她。”陸崢說得很快。
“你去哪找?”邵沅拽了他一把,“CéCile都聯係不上,她要真想躲人,手機一關,巴黎這麼大,你往哪兒跑?”
陸崢沒回答,低頭用力係上外套扣子,動作有點急,扣子扣錯一顆,又沉著臉解開重新扣好。
“你真要滿城亂找?這會兒天都黑了。”邵沅還在勸,“要不我去她公寓蹲一會兒,你——”
“她不會回家的。”陸崢打斷他。
邵沅一愣:“你怎麼知道?”
陸崢這才抬眼看他,眼底那點冷靜是生生壓出來的:“她要真想回家,就不會關機。”
“我知道在哪。”
邵沅愣了愣:“哪裡?”
“西岱島那邊。”陸崢說,“巴黎高等法院旁邊那條街,靠塞納河那一側。”
“那你確定她現在會去那裡?”邵沅皺眉。
“不確定。”陸崢冷靜地承認,“但如果她今天要找個地方,讓自己想起‘當年的自己’,八成會從那裡開始。”
說完這句,他再沒耽擱,徑直往外走。
邵沅看著他背影,一邊罵了一句:“操”,一邊還是跟了上去:“我跟你一起——”
“你去她公寓。”陸崢頭也不回,“她要是回去了,第一時間告訴我。”
“……行。”邵沅咬了咬牙,“你自己小心點。”
陸崢抬手晃了一下手機算是回應,推門出去。
靶場外頭的風比剛才更冷,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巴黎冬天的夜來得快,路燈一盞盞亮起來,被薄霧糊成一圈一圈的光暈。
他鑽進車裡,把暖氣開到最低,導航上沒有輸入任何地址,隻是順手關掉了藍牙,把車開上路。
……
西岱島岸邊的風一陣緊似一陣。
沿著高等法院旁那麵石牆走到儘頭,就是那段通往河邊的窄台階。
夜色壓下來,塞納河在下麵慢慢流,橋上的燈一盞一盞點亮,把水麵切成碎掉的亮片。
陸崢遠遠就看見了。
她坐在倒數第三階,背靠著冰冷的石壁,風從河麵卷上來,把她的頭發吹得有些亂。
身邊放著一個紙杯,杯口不再冒氣,估計早就涼透了。
他在台階頂停了一下,呼出的白氣在夜裡散開,又順著台階往下走,腳步不算輕,卻也沒刻意壓著。
聽見動靜,顧朝暄側了側頭。
燈光從上麵打下來,落在他肩線上,整個人有種從夜色裡被勾出來的清晰。
陸崢在離她兩級台階處停下,看了她一眼,開口很自然:“不冷嗎?一個人待在這兒。”
顧朝暄沒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視線在他身上停了兩秒,問:“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
他往下走近一步,和她隻隔著一階的距離,這才看清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