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予跟陸崢是一樣的,或者說,對從前的顧朝暄來說,他們都是一種“同類”。
他們都是在軍大院裡長大的孩子。
什麼是軍大院?
簡單講,就是“單位家屬樓”,但遠不止幾棟樓、幾排房子那麼簡單。
院門一關,裡頭就是一套獨立運作的小社會——門牌上不寫名字,寫的是職務、級彆;誰家搬走了,不必打聽,隻要看新搬來的那戶姓什麼、在哪口子上班,就能大概猜到哪條線上最近起了風。
孩子們放學在樓下追跑打鬨,指著彼此說的話,隨便拎一句到外麵都顯得陌生:“他爺爺是軍區那邊的,他外公在總政,他爸這兩年從部隊轉到機關了。”
這些詞在院外的人聽著拗口,在院裡,就是普通方言。
大人喝茶聊天,也不是聊柴米油鹽,而是:“誰上調了,誰下來了,哪家小孩以後是往部隊走,還是往部委送。”
每一句話背後都是線,是背景,也是未來某種可能性的鋪墊。
軍大院的房子歸係統管。
分配的,不隻是住處,也是一種被默認的身份認可。
住進來的人,不管以後調去哪裡、換到哪個口子,隻要提一句“以前住過哪個大院”,那條脈絡就能被迅速接起來——這是一個係統化生長的圈子,每個人從小就在其中被觀察、被培養、被納入未來可能的路徑。
所以他們小時候住軍大院,說好聽,是在集體環境裡長大;
說實在的,就是從小就被放進一個便於看見、便於篩選、便於挑出來重點培養的位置上。
至於秦宅這種位於二環裡的老四合院,那是另一重意義。
不像軍大院是“體係內的分配”,秦宅更像秦家的根。
家族的門麵、曆史的延續、逢年過節或要接待真正重要的人時才會啟用的地方。
它象征的是“家族本身的位置”,而非“係統給的位置”。
顧朝暄兒時來往秦家無數次,軍大院的布局她閉著眼都能走。
可如今踩進秦宅,是她第一次。
這地方從來不屬於玩伴,不屬於孩子們的日常世界。
它屬於長輩、屬於談事、屬於真正“要見”的人。
而今天,她是被秦湛予帶進來的。
小時候的顧朝暄,在院子裡跑來跑去,腿短得跟不上男孩子,就專挑老人膝邊那塊陰涼占。
誰抱了她,她就順杆往誰懷裡靠,嘴巴又甜,見人就叫。
軍大院裡的老人,大多吃過槍子兒、挨過風浪,年輕人怕得要死的人物,在她這兒不過是“誰家哪位爺”。
她仰著頭笑,笑得眼睛彎彎,奶聲奶氣問:“那今天能不能多給我一塊糖?”
這種時候,再硬的臉也繃不住。
所以院裡的老人看她,眼神多少都有點偏心的意味。
出身好、相貌好、成績好,又不怯場,會拿茶壺倒水,會給老人遞毛巾。
那時候她還沒學會“識時務”這三個字,隻是本能地討喜,張揚、明亮、眼裡有光。
再往後,人慢慢長大,關係也就慢慢疏開。
她開始懂得什麼時候該少說話,懂得很多飯局、很多場合不是給“小孩”坐的,能不出現就不出現。
十七歲那年,她一走出國,就等於把自己從這片院牆裡徹底抽離出去。
顧家出事時,她人不在北京,消息卻一刀刀砍在她名字上。
這十來年裡,她沒有再出現在這些長輩麵前。
不知道秦湛予家人會怎麼看待她,那位秦爺爺還是否喜歡她?
進去的一瞬間,屋裡的人幾乎同時抬頭。
上首是秦雲嶙。
比她印象裡老了不少,背還是筆直的,羊絨衫扣到最上麵一粒,手裡捏著蓋碗,茶蓋微微斜著扣在碗口。
眼神並不刻意淩厲,但有股天然的壓迫。
右手一側坐著秦寧。
深色套裝,扣子係到腰線,頭發挽得很簡練。
她沒有立刻打量回來人,隻是把桌上的一頁紙翻過去,像是順手收尾,然後才抬眼,用一種極克製的方式看了顧朝暄一眼。
不熱絡,也不生硬,像在確認檔案上的名字和真人對得上。
另一側是秦言。
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襯衫袖口挽起一截,姿態比前兩位鬆弛一些,像是天生適合在不同場合“和氣收場”的那種人。
顧朝暄停了一下。
她把那口氣壓穩,進門叫人,稱呼一個不差,語速不快不慢。
音量放得很克製,既不是“怕”,也不是“我來應付一輪審問”的架勢。
秦雲嶙“嗯”了一聲,算是應了,手裡的茶蓋隨手一撥,輕輕碰在碗沿上,發出一聲不重不輕的脆響。
秦寧放下筆,視線再落過來時明顯多了半分細看。
裙子剪裁合適,顏色收著,妝淡,耳邊隻一對小耳釘,包也沒拿大牌顯眼的,肩背卻挺得直。
這類細枝末節,她一眼就看得出來:有人教過規矩,也知道什麼場合該縮、該藏,後麵的人生再怎麼走偏,那一層底子還是在的。
秦言最先開口,讓他們坐下,語氣淡淡的,問的全是“安全話題”:
工作忙不忙?
在巴黎那邊節奏習慣了嗎?
有沒有回北京的打算?
沒有追問她的家庭,沒有提顧家的案子,甚至連“你這些年在國外怎麼樣”都隻是點到為止。
問一句,給她留一句的餘地,不追著往下剖。
顧朝暄很快明白,這是被“安排好的”節奏。
真正刺人的問題,顯然已經在她來前,通過彆的渠道被消化掉了。
係統裡能查到的、出獄之後在江渚那邊能打聽到的,甚至她這兩年在巴黎的工作、交往對象,大概都躺在某個夾層裡,被翻過不止一遍。
現在這場,隻是把紙麵上的“了解”,和眼前這個人對一對。
她不躲。
提起工作,她隻說“忙得過來”;說起巴黎,用“總歸是在學東西”帶過去;至於“回北京”,她沒有順勢表態,隻落了句“看機會,還沒想好”。
態度不算熱絡,也不算敷衍,更像在清楚地劃一條線。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段感情,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她接下來全部的籌碼。
這一點,落在秦寧眼裡,反而讓她稍微鬆了口氣。
在她眼裡,女人的事業從來不是“錦上添花”的裝飾,而是能把人從任何風浪裡托起來的底盤。
她見過太多聰明的姑娘,把人生押在“對的人”身上,結果愛情一變數,整條生活線就跟著塌。
也見過太多家庭,把“嫁得好”當成一種天經地義的規劃,仿若隻要進了哪道門,後半生就能自動順風順水。
秦寧不相信這些。
她自己就是從那種敘事裡掙出來的人。
當年那場離婚談得體麵乾淨,不是因為對方有多寬厚,更不是因為她運氣好,而是她先把自己的路鋪穩了——職位、資源、節奏、邊界,樣樣清楚。
她心裡有一條不容動搖的原則:感情可以成為支點,但不能成為唯一支撐。
所以,當她聽見顧朝暄談工作時,用的是“項目”“規劃”“下一步”這些詞,而不是“為了他我可以怎樣”,那點本來預備好的審視,反而往回收了幾分。
當然,這份欣賞,她沒有表露出來。
茶盞落在托盤上,瓷沿一聲輕響,她把眼神裡的鋒利略略按下去,隻維持著一個長輩應有的冷靜與禮數。
至於“看不看好對方的事業”和“接不接受這門感情”,那是兩碼事,她分得很清楚。
而顧朝暄也很清楚,自己今天拿不到誰的寬恕,也不指望靠一頓飯把過去洗白。
她隻是把自己站在秦湛予身側,既不往前擋,也不往後躲。
坐在旁邊的秦湛予,從頭到尾都沒插上幾句。
他隻是偶爾低頭,指尖在她指節上極輕地碰一下,他在提醒她:這裡問完了,可以喝一口茶;那句你答得夠了,不用再加。
廳裡氣氛說不上多親近,但出奇地平穩。
有侍者在秦雲嶙耳邊說了一句話:“先生,有您的電話。”
秦雲嶙“嗯”了一聲,把茶蓋扣上:“離開飯還早,你們年輕人先出去走走,院子這兩年也動了兩次景,你們看看合不合眼緣。”
話說得很隨意,像是對外孫子吩咐,又像順帶把她一並點進去。
秦湛予應了,起身時順手牽過顧朝暄:“走,帶你在院裡轉一圈。”
……
一出正廳,聲音就一下子落了下來。
晚飯的點兒,天色還亮著,天邊壓著一層淺灰,院子裡已經次第亮起燈。
廊下是一溜兒暖黃的小壁燈,光不晃眼,隻把青石板路照出一層柔的亮邊。
秦宅不是那種新砌出來撐場麵的豪宅,沒有誇張的噴泉和雕塑,整個院子反而安靜得近乎節製。
前院的格局依舊規矩:
正門裡一堵影壁,青磚老縫,匾額上的字被歲月磨淺了些,但還看得出當年的鋒利;影壁後是小小一方前庭,兩側各一棵老臘梅,樹形不高,枝乾卻盤得漂亮,靠牆那邊還壓著一株石榴,枝條被修得服服帖帖。
往裡走,腳下是一格一格的青石板,踩上去有點涼。
石縫裡的苔蘚被人刷過,隻留薄薄一層綠,既看得出有人打理,又沒刻意收拾得一塵不染。
右手邊,是一溜關著門的房間,門板上不寫名字,隻在門楣下一小塊銅牌上刻了“書房”“會客”“檔案”幾個字,字不大,卻利利索索。
走到一處拐角,人聲已經被隔得很遠,隻剩腳步落在石板上的聲響。
顧朝暄忽然停了下,沒再往前走。
她側頭看他一眼,開口時語氣很平,也很直:“秦湛予,你是不是……答應了你外公和你媽什麼條件?”
秦湛予被問得一笑,垂眼看她:“怎麼,剛從‘審訊室’出來,就開始盤問同案犯?”
她沒搭他的玩笑,盯著他:“不然他們今天不會這麼客氣。”
“哪兒客氣了?”他慢悠悠,“我外公剛剛那眼神,你忘了?”
“可他一句重話都沒說。顧家的事,一句都沒提。你舅舅給我留台階。你媽媽……也很平靜。”
“顧朝暄,你腦子又開始往複雜裡拐了。”
她抿了下唇:“難道不是嗎?”
“不是。”他答得很乾脆,“我外公要跟我算賬,有的是法子用不著繞到你頭上來。”
見她還盯著他,他頓了頓,收了笑意:“彆把自己放在交易那一欄裡。你忘了我在雪地裡跟你說過什麼?”
她怔了一下。
“我承認,帶你來之前我確實跟他們說過話。但那不是你想的那種,我沒拿你去換什麼,也沒為了讓他們點頭,答應過任何條件。”
顧朝暄盯著他,想從這句話裡找一條縫。
可秦湛予的神情太穩了。
穩到早就把所有可能的質疑、可能的追問、可能刺穿關係的角度,都提前拆解過一遍,再按回他該有的位置。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你這話聽起來太像‘標準答案’。”
“我還需要背稿?”
“你不背稿,你是天生會寫稿。所以,秦湛予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
秦湛予沒立刻答。
他看著前方那排門楣上不大的銅牌——“書房”“會客”“檔案”,字刻得極薄、極利,如同某種不需要標注的秩序。
他收回視線,語氣放得很鬆:“我隻是把原則講清楚。”
“什麼原則?”
“你跟我在一起這件事,不需要被教育成‘得體版本’。你不用來這裡學會怎麼討好誰、迎合誰。”
“你要做的,是把你自己站穩。其餘的——”
他頓了頓,“是我的工作。”
這句“工作”落下,顧朝暄心裡反倒更沉了一下。
因為她太明白,在他們這個圈子裡,“工作”從來不是某個辦公室裡的職責說明。
它是家族的秩序、體係的規則、一個人能走到哪一步的邊界。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一定不是隻說了這幾句。
他一定為她妥協了很多東西。
隻是他不會講。
秦湛予牽著她繼續往裡走。
燈光沿著回廊一盞盞鋪開,把這座院子的深處層層揭開。
過了前院,便是內院。
幾株黑鬆被修得極端利落,枝骨硬、線條冷,立在冬夜裡,不像植物,更似一種“節製”的美學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