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邊緣透進來一圈淡白的光,房間裡已經沒有昨晚那種悶熱的氣味,隻剩下空氣裡很淡的沐浴露香。
她翻了個身,腰剛一動,就被那一整片酸軟拉得倒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又縮回被子裡。
浴室門虛掩著,有水汽散出來,伴隨著細微的布料摩擦聲。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隻看見床尾那側的男人已經換好了衣服:襯衫下擺利落地收進西褲裡,皮帶扣好,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他低頭在整理文件袋,把昨晚隨手扔在沙發上的資料一份份收起來。
那種“要去開會”的狀態又回來了,乾淨、利落,仿佛昨晚把她折騰得幾乎散架的人不是他。
聽見床上的動靜,他抬頭看過來。
兩個人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他走到床邊,彎下腰,一隻手撐著床沿,另一隻手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把人微微抬起來。
一個不算溫柔、但帶著點占有意味的吻直接落下來。
唇分開時,他低聲說了句什麼,她腦子還有點漲,愣了兩秒才聽清大意——大概是讓她記得吃早飯,彆又空腹喝咖啡。
他直起身,把床頭櫃上那隻已經插好房卡的早餐券往她那邊推了推,又把手機和房卡確認塞進自己口袋,動作一貫有條不紊。
……
會務中心。
秦湛予把會務胸牌彆在西裝翻領上,掃了一眼議程牌,徑直往一號會議廳走。
門口已經站著幾個熟麵孔——最高檢業務局的副局、信息技術處的處長,還有政法委那邊抽下來的政法室領導,正低聲在聊著什麼。
他過去,簡單打了個招呼。
有人笑著同他握手:“秦司也到了?昨晚的飛機吧,辛苦了。”
他點頭,說“還好”,姿態不卑不亢,很自然地被讓進了第一排偏中的位置……主辦單位的局級領導坐正中,他和部裡另一個來開會的副司往兩側略一分,後麵一整排是各省司法廳、檢察院分管信息化的負責人,再往後,是技術公司代表和業務骨乾。
會場燈光不算刺眼,大屏幕上滾動放著“檢察係統信息化建設專項複盤會”的標題,下麵一行小字寫著“經驗交流暨問題梳理座談”。
九點整,主持人落座,點名,開場致辭。
前半小時節奏一如既往:歡迎詞、工作回顧、領導講話,話不難聽,卻也談不上有多新鮮。
秦湛予坐在那裡,胸口彆著的胸牌在燈光下泛著一點光,他神色平靜,手裡的筆卻一直沒停……
晚上那頓飯局在會務中心旁邊一處臨河的會所裡散的。
一桌人從司法廳、檢察院到園區管委會,再加上兩家技術公司的老板,說話繞來繞去,總歸離不開“信息化”“營商環境”“預算指標”幾個詞。
秦湛予該敬的酒一杯沒少,但始終沒真喝醉……每一口都踩在剛好不失禮的那個分寸上。
散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
冬末的風從江麵刮過來,帶著潮濕的冷意。
會所門口台階下,河岸燈帶把水麵勾出一層淡金色的線,遠處的高樓一格一格亮著,宛若另一座更遠的城市的倒影。
同行的人被地方領導一一送上車,去各自的駐地或者下一輪續攤。
秦湛予以“明早還有會”“材料還要再看一遍”為由,禮貌地謝絕了後續安排,留在了門口。
手機在掌心裡震了一下。
是北京打來的。
不是座機,是那位平時隻在白天辦公時間給他打電話的處長。這個點撥過來,多半不隻是例行溝通。
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把手機貼到耳邊,隻嗯了一聲。
那頭開門見山,聲音壓得很低,背景裡是走廊的回音和偶爾有人推門的響動。
大意並不複雜。
這兩個月,北京城一直在傳風聲——薑家要出事了。
自從前一陣奇正、騰曜在跨境資金聯合審查裡被“放了一次血”之後,圈子裡就沒有消停過。
那次專項看上去隻是針對幾家“風險企業”的合規檢查,實質上卻把薑家叔侄從牌桌上硬生生推下去半步:奇正融資通道收緊,騰曜割肉賣項目,薑騏退了位,薑佑丞的“新貴”光環塌了一半。
後麵這兩個月,傳言一浪高過一浪。
說的是,有老同誌要被係統裡“單獨了解情況”,有“利用職權為特定民營企業提供便利”的問題被摸上來,有幾家在薑家體係裡打了多年交道的單位陸續被約談。
名字從來沒被明說,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矛頭遲早要落到那位在係統裡分量極重、又和薑家綁得太深的長輩頭上。
林啟白。
幾輪談話下來,外麵聽到的消息卻始終停在“了解情況”的程度。
該開的會按部就班,該露麵的場合照常露麵,公開渠道沒有一行文字,通報裡沒有一個對應得上的職務。
直到今晚。
電話那頭說,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剛剛上網了一則通報:某部原黨組成員、副部長林某白,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職務寫得清清楚楚,履曆也寫得清清楚楚,不需要任何“知情人士”翻譯。
緊接著,是隻在係統內部流轉的那部分信息:
圍繞林啟白個人問題,紀檢、組織、審計等幾個口子已經聯合成立專班,對其任職期間重點審批、重點扶持的一批企業開展穿透式檢查,名單裡赫然有奇正集團、騰曜文化。
薑家這一支,等於是被整體拉進了審查視野……不是簡單的“風險提示”,而是從人到盤子,從資金到項目,全鏈條地過一遍。
那頭的人把最新開的協調會情況濃縮成幾句:
專班要調他們係統近幾年所有涉及奇正、騰曜的跨境資金審批材料、項目評估意見;
地方上凡是和薑家企業有大額往來、共同項目的單位,都要按表格摸清情況;
同時要盯好金融風險和輿論風險,彆讓資本市場和媒體先亂了陣腳。
秦湛予一直皺著眉,沒插嘴,隻是偶爾用一兩個音節表示“聽到了”。
他另一隻手下意識摸進大衣內側口袋,指尖碰到那盒從北京帶來的煙。
紙殼棱角硌在指腹上,熟悉的衝動順著神經往上竄。
指尖停了一秒。
他最後還是抽了回來。
風從江麵吹過來,冷得有點利。
那頭又壓低了聲音,“這回怕是真壓不住了。林啟白親自上了通報,巡視組準備對薑家那邊‘回頭看’,奇正、騰曜都在範圍裡。你這邊注意下節奏,彆讓地方自己瞎猜。”
秦湛予把那一點點心底的躁意壓下去,語氣平靜,把幾件實務上的事捋清楚:
涉及奇正、騰曜的材料要先按規定備份、封存,再配合專班移交;
係統內部對外口徑要統一,先講“依法依規配合審查”,不要提前下結論;
地方若出現資金鏈波動、人事異動,要提前預案,防止金融風險和維穩風險疊加。
全是工作語言,沒有一句情緒化的話。
對方連聲答應,說稍後會把正式通報和會議紀要發到係統裡,請他再把關一次。
“好。”
他隻說了這一個字,就掛斷了電話。
屏幕暗下去,餘光裡隻剩河麵上一塊一塊晃動的燈影。
他站在原地,手還插在大衣口袋裡,指節慢慢收緊……指尖再次碰到那盒煙,這一次他連盒子都沒掏出來,隻是把那點衝動攥緊,又放開。
兩個月前,他在辦公室裡簽下“建議聯合審查”的意見,看著薑家叔侄第一次大出血;
兩個月後,通報把林啟白的名字實實在在地釘在了網絡首頁上,巡視組和專班一同壓下來,整盤棋從試探性的放血,走到了真正的開刃。
這一步,仍然是按規矩走、按程序辦。
沒有任何密謀電話,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郵件,連一條可以被截圖當“證據”的聊天記錄都沒有。
他們隻是各自在自己的鏈條上,做了“按職責本該做的事”,然後任由整個係統的重量順勢壓下去。
冷風把他腦子裡最後一點雜音吹散。
他低頭點亮手機屏幕,微信裡安安靜靜地躺著不久前顧朝暄發來正在吃夜宵的照片。
秦湛予看了兩秒,唇角極輕地動了一下。
屏幕熄滅,他收起手機,轉身沿著河邊往酒店方向走去。
……
隔日傍晚,上海的天色比想象中落得更快。
車從市區一路往西,穿過更安靜的梧桐路段,進入一片不算顯眼卻極其講究的院落式居住區。
門禁不張揚,車道乾淨,綠化修得克製,處處都是“係統內的人”才能讀懂的分寸感。
藺家這些年在南方各一線城市都有分部勢力,真正讓人敬畏的從來不是財富的規模,而是他們與城市治理、產業資源、人才流動之間那條長期穩固的暗線。
秦湛予的叔叔就在這座城市的權力軸線上。
顧朝暄在電梯鏡麵裡看見自己微微收緊的肩線,而秦湛予則一路握著她的手,把她的緊張一點點拽回到“家宴的現實語境”。
那是一個很典型的藺家式家庭場域:空間大但不奢,陳設不炫,牆上掛的不是名畫而是幾幅年代略久的城市規劃影印稿與學術會議合影。
飯桌上沒有過度的審視,更多是禮貌、尊重、以及對她專業身份自然的承認。
這份和藹並不軟。
它更像一種上位者才有的從容:因為足夠確定邊界,所以無需用任何情緒去強調邊界。
飯到中段,客廳的大屏被打開。
視頻接入時,顧朝暄才第一次真正見到秦湛予的奶奶。
老人坐在一間光線很亮的書房裡,背後是一整麵極有年代感的書牆,書脊上能看見密密麻麻的醫學英文專著和國內早期的基礎研究期刊合訂本。
她的眼神很清楚,講話節奏不快,帶著長期學術訓練過的冷靜與溫和。
她年輕時在國內頂尖醫學院體係裡做基礎醫學與轉化研究,主攻免疫與感染方向,後來參與過國家級重點課題的建設,也帶過一批後來成為各大醫院與研究院骨乾的學生。
她早早從行政崗位退下來,把名譽和精力都留給實驗室和學術共同體,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仍舊保持著每天閱讀最新綜述、固定參加線上研討的習慣。
視頻那頭的氣氛,和秦宅很像。
不是那種熱鬨到失控的親昵,而是有分寸、有節奏的關懷。
隻不過老太太明顯更活潑些,情緒起伏裡帶著一點老一輩科研人特有的爽利和不服老……笑意來得快,關心也來得直接,隔著屏幕都能把人往餐桌邊拽一拽。
顧朝暄能感覺到那份“被接納”的方式很不一樣。
秦宅那邊的溫度更穩,更似一張鋪得平平整整的毯子,壓得住風,也不輕易露出褶皺;老太太這邊則像一束順手點亮的燈,亮度不刺眼,但有一種“我喜歡你就要讓你知道”的坦率。
她並不急著問顧朝暄的背景細節,也沒有把她放進任何需要被審視的規則格裡。
她的關注落在更生活、更具體的地方:身體撐不撐得住、工作彆太拚、彆當自己是客人,過年的時候記得跟十一來家裡吃飯。
這種指向“日常歸屬”的態度,比任何一句客套的讚許更讓人心裡發軟。
而秦湛予從頭到尾都很安靜。
他坐在她身側,姿態是慣常的克製,情緒卻明顯鬆了一點。
那不是在會場上被人圍著的“秦司”,也不是把她逼到失控的“十一”,而是一個在家人麵前終於可以隻做“晚輩”和“侄子”的男人。
顧朝暄甚至能在他極細微的神情變化裡看出一種不太外露的順從:對老太太的囑咐,他沒有反駁的必要,也不打算用漂亮話敷衍過去。
秦湛予的父親沒有出現。
飯桌上沒有人刻意解釋,隻是自然地把這一位缺席放進了“家裡一直如此”的既有秩序裡。
顧朝暄不需要被提醒也能讀懂這種沉默的含義:藺家的權力版圖與家族內部的情感結構,並不完全重疊。
有些關係是隔著製度、隔著城市、隔著多年習慣形成的距離感,不會因為她的到來而臨時改變。
這反而讓她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