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茶溫著。
秦湛予把手裡的袋子一件件放到一旁,擺得規整。
謝老爺子瞥他一眼,沒問他剛才在門口遇見誰,也沒問他從哪兒來。
老人家這輩子見得多,越到年節,越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秦湛予陪他坐了會兒,話題也都落在輕處:身體、天氣、明天的安排、香燭紙錢的規矩有沒有漏。
聊到最後,謝老爺子放下茶盞,淡淡道:“她今晚情緒不太對。”
秦湛予抬眼:“我去看看。”
謝老爺子沒再多說,隻抬手揮了揮,意思是去吧。
走廊燈光很暖,照得木地板有一層淺淺的光。秦湛予走到那扇門前,指節在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
屋裡靜了一秒,才傳來她的聲音,已經收拾過了:“進。”
門開了一條縫。
顧朝暄站在裡頭,身上還是那件紅毛衣,頭發挽著,眼尾卻殘著一點紅。
她看到他的一瞬,肩膀幾不可察地鬆了鬆。
秦湛予沒拆穿,也沒問“怎麼了”。
他走近一步,反手把門帶上,屋裡那點安靜立刻變得更實。
抬手,指腹落在她臉頰上。
她的皮膚還有一點涼。
秦湛予的眉心微微擰起來,聲音壓得很低:“哭什麼?”
顧朝暄本來已經把情緒收束好了,被他這一問,繩結又鬆開了。
她眼睫顫了一下,下一秒,眼淚就又不聽話地掉下來,沿著他指腹滑過去,燙得人心口發緊。
她沒躲,也沒抬手擦。
往前一步,額頭抵到他胸口。
秦湛予一手扣住她後頸,把她往懷裡收緊些,掌心貼著她的發根,輕輕揉了一下。
顧朝暄聲音悶在他衣料裡,斷斷續續地說:“秦湛予……陸崢把顧家老家買下來了……說給我做嫁妝。”
這句話落下來,屋裡靜得能聽見暖氣的細響。
秦湛予的動作頓住了一瞬。
垂下眼,看著她發頂那一點發旋,眉心擰得更深,似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那不是輕鬆能歸類的情緒。
他沉默了幾秒,手臂卻更用力,把她抱得更緊。
“……收下吧。”
顧朝暄在他懷裡一滯,意外又不意外。
秦湛予沒再讓她多想,手掌在她背上很輕地拍了兩下。
“好了。”他低聲哄她,語氣卻帶點故意的嚴,“不許哭了。”
顧朝暄吸著鼻子沒吭聲。
“要不然我又要吃醋了。”
她被這句逗得一懵,抬手就往他肩上捶了一下。
秦湛予笑了一下,他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從自己胸前帶出來。
她眼眶還紅著,睫毛濕,呼吸不太穩,卻努力睜著眼看他。
秦湛予低頭,先吻了她的眼睛。
不是一個完整的吻,貼了一下,停住,把那點濕意和顫抖一並接過來。
然後是另一隻眼睛,停得更久些。
他退開一點,指腹順著她眼尾抹了一下。
“真的不許再哭了。再哭,我就真要找你算賬了。”
她被這句話拽回現實,又抬手捶了他一下,力氣軟得很:“……你怎麼那麼霸道!”
“我隻對你霸道。”
“……你不介意嗎?”
“我介意什麼?介意他把你照顧得太認真?還是介意有人提醒我:你值得被鄭重對待?”
她一時說不出話。
“顧朝暄,他給你的是他的分寸。而我……我會給你我的承諾。他有他的嫁妝,我也會有我的聘禮。”
“不是拿來比的。是拿來站在你身邊的。”
顧朝暄鼻尖一酸,忍不住笑:“你怎麼什麼都要較個清楚。”
秦湛予也笑了,卻很認真:“不是較。”
“是我不想讓你覺得,你是被讓出來的。”
他看著她,目光深:“你是我選的。也是我願意接住的。”
“那你以後少吃點醋。”
秦湛予挑眉:“不可能。”
“你之前感冒昏睡,老喊彆人名字。”
她猛地抬頭:“我哪有!”
話出口一半,自己先頓住了。
秦湛予看著她,笑得意味深長。
顧朝暄反應過來,抬手去掐他:“你騙我——你那時候我問你,你說沒聽清!”
秦湛予被她掐得皺眉,卻沒躲,隻低聲笑:“不說,是不想你不好意思。”
他把她重新按回懷裡,語氣恢複了那種穩得讓人安心的低沉:“但現在說,是因為我不想你一個人消化這些。”
“你可以難過。可以被過去牽一下。但最後,記得回到我這兒。”
他低頭,在她發頂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顧朝暄,我在。而且,會一直在。”
……
那天晚上,顧朝暄到底還是把情緒一點點收攏了回去。
她在房間裡洗了把臉,把眼尾的紅意慢慢壓下去,又對著鏡子站了一會兒,確認呼吸已經順下來,才推門出去。
客廳的燈亮得溫和,電視裡春晚的聲音鋪開來,不吵,卻有種讓人安心的熱鬨。
秦湛予坐在沙發一側,在她靠近時自然地伸出手,把她拉到身邊。
她在他身旁坐下,肩線貼合得剛剛好。
沒有人再提剛才的事,默契地把那一段留在房間裡,妥帖封存。
謝老爺子看節目看得認真,偶爾點評一句,李嬸端著水果和熱茶在一旁忙活,屋子裡有種久違的、安靜而完整的年味。
時間一點點往前走。
春晚的節目換了一輪又一輪,窗外的夜色卻悄悄變了。
起初隻是零星的白點,後來漸漸密起來,雪落得很輕,卻一片一片地鋪下來,把院子和屋簷都覆上了一層柔軟的白。
零點前後,李嬸忽然從儲物間裡搬出一袋小型煙花。
不是張揚的那種,隻是細細小小的手持煙花棒和冷焰火,火星跳得溫順,不會吵,也不驚人。
她笑著說一年就這一次,總得應個景。
院門被推開,冷空氣一下子湧進來。
雪已經下得像樣了,燈籠的紅光映在雪地上,暈出一圈柔和的亮。
煙花點燃的時候,沒有巨響,隻有細碎的火花在夜色裡輕輕綻開……
顧朝暄站在廊下,看著那些火光在空中亮起又消散,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她少年時曾以為,北京的年是有固定的樣子的:胡同口的燈,院子裡掛起的紅,屋裡溫著的茶,還有長輩不多不少的一句叮囑。
後來她去了巴黎讀書,家裡出事,她回國又離開北京——人被命運推著走,越走越遠,遠到連“過年”都成了一種與自己無關的風景。
她似乎真的很久很久沒有在這座城裡真正過一個年。
她想她得感謝秦湛予,謝謝他在江渚的那兩個多月。
那兩個月其實很短,短到放進人生裡幾乎稱不上段落;可它又太長,長到她後來每一次回憶起“重新站穩”四個字,都繞不開那段潮濕、逼仄、永遠也曬不乾的日子。
江渚的潮氣是有重量的。
它黏在皮膚上,也黏在人的心裡。
她最難熬的不是窮,不是累,是“無名”。
不是名字被剝走的那種無名,而是你明明還活著,卻像城市默許從世界上消失。
沒人問你要不要好起來,沒人等你回家,沒有人再喊她顧朝暄。
於是她才去了江渚。
那是一座不認識她、也懶得記住她的城;在那兒,她至少不必每日麵對舊人舊事的目光。
後來姥爺問她,為什麼不回北京。
她當時隻說“怕”。
可“怕”底下其實藏著更深、更難啟齒的東西,她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一個親近的人。
鐵門合上,陽光刺眼。
她站在台階下,手裡隻拎著那隻舊帆布袋,想的是:如果連等待都沒有,那麼“回去”這件事就像一個笑話。
午夜夢回,她常常盯著那條氣窗透進來的冷光發呆,想:
姥爺是不是也嫌她了。
嫌她是落馬官員的女兒,嫌她是害死謝家雲青那個人的血脈,嫌她走過牢獄,配不上再踏進謝家的門庭。
她知道這種懷疑很難看,可自卑就是這樣,如同潮氣,見縫就鑽,鑽進骨頭裡,把一個人本來能站直的脊梁慢慢泡軟。
她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楊淼那件事,她不後悔;家裡出事她回國,她不後悔;薑佑丞那幾拳,她也不後悔。
她認路從來直,撞牆也認。
隻是她沒料到代價會以這種方式砸下來……不是錢,不是名聲,不是日子變苦,而是把她對自己的信心,一塊一塊敲碎,碎到後來連“我值得被善待”這句話都說不出口。
江渚是一座潮濕得讓人骨頭發軟的城,牆角長黴,空氣裡永遠有水汽。
她以為自己會在那裡慢慢枯掉,如同一件被遺忘在陰影裡的舊衣服,直到再也沒有人記得她原來是什麼顏色。
可偏偏就是在那樣的地方,秦湛予把她從“無名”裡拎了出來。
他喊她“顧朝暄”。
不是客氣的稱呼,不是隨口的“喂”,是把她的名字咬得很清楚。
把她從泥裡扶起來,逼她重新把自己當個人看。
那一聲落下來,她的心口先是一緊,緊到發疼,疼完又有一種近乎荒謬的委屈。
原來她還配被叫名字,原來她還沒有被徹底抹去。
彼時她站在謝宅廊下,雪已經下得厚了些,燈籠的紅光在白地上暈開,似一盞盞溫熱的心臟。
煙花棒細碎地吐著火星,落下去就熄,亮一下便算一生。
她看著那些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北京冬天:院子裡有雪,屋裡有茶,姥姥一邊嫌她凍得鼻頭紅,一邊把她的手塞進自己袖筒裡焐著。
那時她以為這樣的年會一直有,像四季輪轉一樣理所當然。
後來一切都斷了。
斷得太突然,連補一句“再見”都來不及。
她在廊下站得出神,肩頭忽然一沉。
是秦湛予把自己的大衣往她身上搭了一半。
布料帶著他的溫度,壓住她背脊那點寒。
她沒回頭也知道是他:他做事一向這樣,不講究聲勢,隻講究落到實處。
像他從江渚把她拽上車,像他在她最狼狽的時候替她擋住那些探究的目光,像他現在站在她身側,不讓她在這場雪裡再獨自發冷。
她不自覺往他那邊靠了半寸,鞋尖在雪上踩出一個淺淺的印。
煙花放到最後一根,火星“嗤”地一聲短促地亮了亮。
李嬸在旁邊拍了拍手,笑著說“好了好了,進屋吧,外頭冷”。
顧朝暄卻還站著,眼睛看著雪落,眼眶卻忽然發熱。
她想起自己出來那天沒有等候的人,想起自己在地下室裡無數次把手機翻開又扣回,想起自己不敢回北京的那點自卑——她甚至不敢承認自己在等一句“你回來,我在”。
可是她等到了。
他不問你過去怎麼碎,也不怕你將來還會不會疼,隻是把你帶回亮處,告訴你:你可以在這裡。
於是她慢慢活回來了。
活回“人間”的位置,活回有名字、有年節、有燈火的地方。
活回謝家的院子裡,站在落雪與煙花之間,身旁有一個叫秦湛予的男人,替她擋風,也替她撐住那條看不見的脊梁。
不是一時,是歲歲年年。
她收回目光,轉頭看向他。
秦湛予的側臉在燈影裡很沉靜,眼神卻深,深得讓人心裡發軟。
她驀然也想起第一次給她過生日那天,他把蛋糕放在她麵前,點了蠟燭,燈火把他的眉眼照得溫柔又認真。
她當時沒有許“以後會更好”,也沒有許“再也不要痛”。
她那時候不敢向天要東西,怕要了也留不住。
她隻念著:秦湛予,謝謝你。
一遍遍。
……
春節一過,北京很快恢複了它一貫的節奏。
顧朝暄按原計劃回了一趟巴黎。
那一趟並不長,卻很必要。
這兩年裡,顧朝暄和CéCile已經不止一次討論過LeXPilOt的下一步。
CéCile對製度環境一向敏感,她清楚不同司法體係之間並不存在簡單的複製路徑。
歐洲市場允許AI在法律服務中承擔較多前置篩查的角色,是因為責任邊界被切得足夠清楚;而中國恰恰相反……法律服務的需求巨大,卻長期被壓縮在人工窗口、熱線谘詢和基層調解之中,任何技術介入,都天然帶著“越權”的風險。
正因如此,顧朝暄最初並沒有把中國放進LeXPilOt的第一階段規劃。
出於對現實的判斷。
她知道自己當時沒有足夠的空間去承接那樣複雜的係統壓力。
無論是身份、位置,還是資源,她都站得太邊緣了。
可這兩年裡,她一點點把自己重新放回了桌麵上。
所以當她在春節後回到巴黎,再一次坐在CéCile對麵時,談論中國試點這件事,語氣已經完全不同。
CéCile聽完之後,沒有立刻表態,隻是安靜地翻著她整理的幾頁材料。
那裡麵沒有宏大的願景,更多的是接口邏輯、責任分層和試點節奏。
最終CéCile到底還是同意了。
因為她相信顧朝暄的能力,也信她的分寸。
她們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從最早並肩扛下第一批客戶的質疑、熬過現金流最緊的月份,到後來一次次在會議室裡把方案拆碎又重組,彼此都見過對方最狼狽也最鋒利的樣子。
這幾年,她們既是合夥人,也是朋友;既能在董事會前替彼此撐住底牌,也能在深夜把一句“我撐不住了”說出口。
正因為這份默契與相互托付,CéCile才會把中國試點交到她手裡:不是隨手放權,而是鄭重交棒。
隨後幾天,團隊內部的討論被迅速推進到執行層:誰留下守歐洲的存量客戶,誰跟她去中國;產品端和法務端各補一個人,算法端再補一個能跟國內數據團隊對接的工程師;再加一個懂政府采購流程、熟悉接口規範的項目經理……這些人不需要“耀眼”,但必須穩、能扛事、能把複雜問題拆成可落地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