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國那天,她的行李比以往重一些。
除了衣物和文件,還有幾本厚厚的紙質合同範本、接口規範的打印稿,以及一摞被她做滿標記的政策解讀。
她把所有東西按類彆塞進箱子,收拾得一絲不亂。
機場到登機口一路很吵,廣播、拖箱聲、法語和英語夾雜的對話。
她坐下時才發現掌心有點發汗,指腹不自覺地摩挲著登機牌邊緣,直到那一行“Beiiing”被她看得幾乎要發燙。
落地北京已是傍晚。
舷梯外的風乾冷,帶著北方特有的硬度,一下子把她從巴黎的濕潤裡拽出來。
她剛把手機開機,屏幕就跳出一通來電。
號碼熟得不能再熟。
她接起,那邊的聲音低沉,帶著一點會議後才有的啞和疲憊,“下飛機了?”
她握著手機,視線越過玻璃門外的車流,輕輕“嗯”了一聲。
“行李拿好了?出門彆站風口。車我讓人安排了,車牌發你。”
她低頭看手機,信息幾乎是同時進來:車牌號、停車位、司機聯係方式,甚至連“出口往左走不堵”的提示都寫得一清二楚。
“看到了。”
“到家給我回個消息。”
她應了一聲,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風從領口被擋住,腳下的步子也更穩了些。
這一回,她不是回到一座城市。
她是帶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項目、也帶著他那條隱秘卻堅固的牽引,回到一段真正能往前走的生活裡。
……
倒時差最磨人。
顧朝暄睡得淺,燈關著,窗簾沒拉嚴,城市的光在天花板上暈出一層淡淡的灰。
她半夢半醒,意識被人從水裡拎起來,又慢慢放回去。
有重量落在床沿。
她沒有睜眼,卻已經知道是誰。
熟悉的氣息靠近,帶著夜風和一點剛下班才有的冷。
她抬手,幾乎是本能地,手臂繞上他的脖子,把人拽住。
“秦湛予,”她聲音帶著睡意,含混又篤定,“你真的好煩啊。”
他低低笑了一聲,笑音落在她頸側。
秦湛予順著她的力道靠近,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
香香的顧小姐。
“餓不餓?”他問得很輕。
她在他肩窩裡蹭了一下,過了兩秒才慢慢搖頭:“……暫時沒感覺。”
秦湛予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不是不信她,是太了解。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後頸:“起來,換身衣服。”
“乾嘛……”她不太情願,聲音拖得很長。
“帶你去個地方。”
她這才睜開眼,眼睛被燈影刺了一下,又很快適應,側頭看他:“這麼晚?”
“正好。”他說。
十幾分鐘後,她被他裹進大衣裡,頭發隨意紮著,坐進車裡。
城市夜色從車窗外滑過去,北京的春夜乾淨而冷,路燈一盞一盞亮著。
車拐進更深的胡同,路燈變少,聲音也跟著收束。
越往裡,門牌越稀,青磚更舊,卻被歲月磨出一種油潤的光。
院門不在街麵正中,而是錯開半步,避著視線。
門口沒有誇張的門樓,隻一盞壓低亮度的壁燈,照著門檻上被踩得發亮的石條。
兩側牆角藏著極細的門禁與監控,嵌在瓦簷陰影裡,不留反光,不搶存在感。
門楣上的匾額隻有兩個字,墨色沉穩,落款小得幾乎看不見。
「棲隱」。
顧朝暄腳步停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秦湛予沒催,隻把鑰匙遞進她掌心裡,金屬碰到指腹的時候是溫的:“開吧。”
門鎖一轉,門軸發出很輕的一聲“哢”,外麵的夜色被隔在身後。
廊下的燈是暖黃,光從格柵裡漏出來,一格一格落在青石板上;地麵平整得看不出坡度,雨雪的水都被暗溝無聲引走。
正房的窗還是傳統格扇,裡麵卻是極柔的現代光源。
穿過影壁,裡頭另有一進更靜的內院。月洞門上掛著小匾,兩個字寫得更收:「安和」。
院裡有一棵成年的海棠,枝乾修得極有分寸;樹下是一個很低的水缽,水麵靜得像沒呼吸。
角落的儲物間用老榆木做門,紋理被養得溫潤,連金屬合頁都是啞光的,不顯,卻貴得過分。
她還沒來得及細看,身後的人已經貼上來,從背後把她整個抱住。
秦湛予下巴輕輕抵在她肩窩,聲音壓得很低:“這是我們的婚居。”
“房本寫的是你名字。”語氣輕描淡寫。
顧朝暄一愣,剛要轉頭,秦湛予卻在她耳後笑了一聲,氣息拂過來,帶著一點工作後的疲憊與安心:“以後我要是惹你生氣……你就把我掃地出門。”
她被他那句話逗得回過神,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力道不重,卻很明確。
“你正經點。”
秦湛予沒有再鬨,順勢鬆開她的腰,卻把手落在她後背,帶著她往裡走。
“好,參觀。”
他沒有像展示房產那樣一間間介紹,很自然地領著她走過回廊、內室,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段已經在心裡過過無數遍的日常。
書房朝東,窗外能看見半棵海棠;廚房是重新改過的,台麵不誇張,卻留足了操作空間;茶室靠內院,地暖鋪得很細,冬天坐得住人。
顧朝暄一邊看,一邊慢慢走,心口那點因為倒時差而浮著的不真實,竟被這些細節一點點壓實。
最後,他推開了臥室的門。
燈一亮,她腳步微微一頓。
床是紅色的。
偏深的絳色,被燈光一照,顯得安靜又鄭重,和整個院子的克製氣質並不衝突,卻一眼就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準備的。
秦湛予站在門口,看她的反應,笑得很坦然:“是媽安排的。她說這樣才像樣。”
顧朝暄喉嚨一緊,眼睛發燙,下意識脫口而出:“……秦阿姨她——”
話還沒說完,秦湛予已經走近一步,抬手扣住她的下巴,低頭堵住了她的嘴。
分開時,他額頭貼著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貼在呼吸裡:“以後,叫媽。”
顧朝暄怔住了。
還沒等她消化這句話,他已經接著開口。
“我們的結婚報告通過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抬眼看他。
“顧朝暄,我們三月中旬訂婚吧。婚禮就放到冬天辦。我們辦中式的,天雖冷一點,紅色更好看,也不鬨。”
“你覺得呢?”
顧朝暄張了張口,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從沒想過這一天。
從江渚那段潮濕的日子走出來之後,她一次次在心裡把“以後”兩個字摸過、掂量過,可每一次都不敢把它說得太具體……
她怕具體了就會碎,怕想得太滿就會被命運嘲笑。
可秦湛予不是那種“想”出來的男人。
他做事一向隻講落地。
……
之後顧朝暄仍舊忙,試點落地的節奏一點沒放慢:人選調配、接口聯調、合規邊界的紅線一條條劃清,白天在會議裡拆解問題,夜裡回到寓所裡把方案再過一遍。
同年的三月中旬,顧朝暄和秦湛予訂了婚。
辦得很低調。
沒有公開的消息,也沒有圈外人。
來的都是熟麵孔,彼此知根知底、知道分寸的人。
六一那天,他們去領了證。
關於孩子,那次在上海沒有戴套,是一次例外。
再往後,秦湛予把所有防護重新做嚴,他不允許任何不在計劃裡的事情發生。
她的節奏、她的事業,比一時的衝動重要得多。
時間就這樣向前走。
等到初冬真正來臨,北京的風開始變得乾硬,樹葉落儘,院子裡隻剩下線條分明的枝影。
試點已經跑過最脆弱的階段,係統開始穩定,流程逐漸成型,她終於可以在深夜合上電腦時,短暫地允許自己鬆一口氣。
因為秦家與藺家都不是適合把喜事辦成新聞的人家。
兩家的位置與來往圈層決定了婚禮的一切原則:低調、合規、可控。
賓客的身份跨度大,軍政商三界都有,許多人不需要頭銜來證明分量,反而越是沉的名字越不能出現在任何不該出現的地方;安保要求也不是排場,而是底線——車隊路線、入場證件、通訊管控、現場動線、媒體隔離、應急預案,每一個環節都得能經得起審視。
因此,場地沒有懸念定在了釣魚台。
那是少數能同時滿足禮儀體麵與安全級彆的地方:場地天然具備封閉管理條件,安檢與分區可以做到“不打擾賓客卻覆蓋全部風險點”,出入口、停車、接待、儀式、宴會、休息區能被拆分成多個互不乾擾的模塊;更重要的是,它的“體麵”來自製度化的服務與長期的接待經驗,而不是浮誇裝飾。
這恰好符合兩家一貫的審美與底線。
請柬也走的是最老派、最穩妥的路子。
數量不多,控製在一個不引人側目的範圍內;紙張與封套都是素雅的舊式做法,字是手寫毛筆字,一張張謄清,落款不張揚,稱謂與抬頭卻分毫不差。
遞送方式同樣謹慎:能當麵交的絕不經手第三人,能由專人送達的絕不走公開渠道。
很多賓客收到後甚至不會回電道喜,隻會在既定時間準時出現。
……
秦湛予下班後沒有回家,去徐澤瑞那裡。
徐澤瑞是前兩天從上海回來的。
車在院門外停下。
傭人聽見動靜出來開門,動作利索,顯然已經習慣這種時間點有人來。
秦湛予進門時,屋裡燈開得不算亮。
人還沒往裡走,就先聽見了聲音。
不是人聲,是遊戲裡的音效,節奏很快,伴著連續的操作提示。
客廳那一側被臨時改成了休閒區。
沙發前的矮桌上放著兩隻手柄,旁邊隨意擱著幾瓶水和拆了一半的零食袋。
屏幕占了整麵牆,畫麵切換得很快,光影在天花板上來回掃。
徐澤瑞坐得很隨意,外套丟在一邊,襯衫袖口卷到手肘,整個人陷在沙發裡,卻專注得很。
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同樣低著頭,手指在手柄上飛快移動,明顯是熟手。
兩個人的狀態都很鬆。
秦湛予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沒打擾。
他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傭人,順手鬆了鬆領口,才往裡走。
腳步踩在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直到靠近沙發,屏幕裡那一局剛好結束。
屏幕暗下來的瞬間,連慎川把手柄往茶幾上一放,身體往後靠,順手從煙盒裡抽了一支出來。
火機“啪”地一聲。
煙味很快在客廳裡散開。
徐澤瑞也點了一支,動作比他慢半拍。
兩個人都沒往秦湛予那邊遞。
連慎川吐了口煙,側頭笑了一下:“差點忘了,你現在戒煙了。”
秦湛予已經坐下,靠在沙發一側,伸手拿了瓶水擰開,語氣淡得很:“抽你們的。”
徐澤瑞看了他一眼,嘖了一聲:“真行。以前我還以為你是我們裡頭最晚成家的那個。”
連慎川跟著接:“是啊,結果你最先交代了。”
秦湛予抬了下眼,沒接茬,隻淡淡掃了他們一圈:“你倆什麼時候?”
徐澤瑞被噎了一下,罵了一句:“你這就開始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連慎川笑得更明顯,彈了下煙灰,故意把話往旁邊帶:“不過說真的——”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秦湛予臉上。
“秦太太那邊,伴娘團定了嗎?”
這話一出來,徐澤瑞明顯愣了半秒,隨即反應過來,罵了一聲:“你他媽多事。”
連慎川一臉無辜。
秦湛予看著他們,哪會聽不出來,嘴角勾了一下:“定了一部分。”
“都有誰?”連慎川追得很自然。
“她的朋友為主。”秦湛予說得很穩,“圈外的。”
徐澤瑞本來低頭按著煙,聽到這句,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他:“沒彆的了?”
秦湛予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很清楚:“你想問誰。”
屋裡安靜了一瞬。
連慎川先笑出來,語氣欠得很:“喲,還真被我猜中了。”
徐澤瑞罵了一聲,抬腳踹了他一下:“你閉嘴。”
秦湛予沒插話,隻擰緊瓶蓋,把水放回桌上。
連慎川叼著煙,歪頭看徐澤瑞:“行了吧,人家都結婚流程走一半了,你還在原地打轉。”
徐澤瑞冷笑:“你有資格說我?”
“我至少沒藏。”連慎川一臉坦蕩,“你那點心思,寫臉上了。”
“她那邊,分寸很清楚。”
這話沒有點名,卻把界線放在那兒。
徐澤瑞沒接話,隻悶著抽完那口煙,低頭把煙按滅。
過了幾秒,他才低聲罵了一句:“操。”
連慎川看著他,笑意淡了點,卻沒再起哄。
屋裡重新靜下來。
屏幕重新亮起,下一局的加載畫麵在牆上滾動。
秦湛予拿起手柄,語氣恢複成剛才那種不動聲色的鬆:“來不來?”
徐澤瑞吸了口氣,把情緒壓回去,伸手撈過手柄:“來。”
連慎川彈了下煙灰,也坐直了:“最後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