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麵鐫刻著古老蟠螭紋的青銅鏡,仿佛一隻從幽冥深處睜開的冰冷眼眸,無情地鎖定著蜷縮在牆角的周綰君。鏡麵幽暗,吞噬著廂房內微弱的光線,隻反射出劉把頭那張因暴怒與劇痛而扭曲變形的臉,以及他身後家丁們手中棍棒投下的、如同獠牙般森然的陰影。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每一口呼吸都扯動著胸腔,帶著鐵鏽般的腥甜與絕望。殺意不再是虛無的威脅,而是化作了有形的重壓,從四麵八方擠壓著她單薄的身軀,要將她碾碎在這冰冷的青磚之上。
退路已絕,深淵在前。
就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電光石火之間,周綰君意識深處那根一直緊繃的、維係著“自我”與“理智”的脆弱琴弦,伴隨著一聲無聲的哀鳴,徹底崩斷。
“周影——!”
她在自己靈魂的最深處,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卻仿佛能撕裂魂魄的呐喊。這不再是最初的試探,不再是權衡利弊的猶豫,而是溺水者在滅頂之災降臨前,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那唯一可能帶來生機的、哪怕帶著尖刺的浮木時,所發出的決絕指令。
“——如你所願!融合!”
沒有預想中的回應,沒有意識的交流,更沒有溫柔的過渡。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沛然莫禦、冰冷徹骨的精神洪流,如同決堤的天河,瞬間衝垮了她意識中所有搖搖欲墜的堤防。無數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影宅中那些扭曲拉伸、仿佛巨獸腸道的走廊;那顆由萬千痛苦鏡麵碎片構成、搏動時發出靈魂嘶吼的“鏡魘之心”;獵人那柄閃爍著不祥幽光、帶著湮滅氣息的奇異短刃劃過時的刺骨寒意;還有無數被囚禁、被撕裂的鏡像發出的、彙聚成背景噪音的永恒哀嚎——如同裹挾著冰碴的黑色洪水,蠻橫地、不容抗拒地湧入她的意識,衝刷、覆蓋、重塑著她熟悉的思維疆域。
與此同時,她自身那些溫暖而珍貴的記憶——父親書房裡那盞在雨夜散發出橘黃色暖光的琉璃燈;母親生前用吳儂軟語哼唱的、帶著茉莉花香的江南小調;初入王府時,望著那扇朱紅大門時心底湧起的、混合著恐懼與決絕的忐忑;以及追尋父親死亡真相、尋覓《鏡典》下落時那份近乎偏執的執著——所有這些構成“周綰君”這個存在的基石,此刻卻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沙堡,迅速地模糊、淡化、崩解,被那股冰冷的洪流擠壓到她意識海洋最邊緣、最黑暗的角落,仿佛隨時會徹底消散。
劇痛!難以用言語形容其萬一的劇痛!遠超之前任何一次鏡心術反噬所帶來的痛苦總和!那感覺,仿佛她的整個靈魂被一隻無形巨手硬生生地從內部撕裂,每一個思維的微粒都在尖叫,然後又被迫塞入一個冰冷、堅硬、布滿棱角的陌生模具之中,強行熔鑄成一個新的形狀。她清晰地感覺到,“周綰君”這個存在本身正在被擠壓、被變形、被重構。屬於那個十五歲少女的軟弱、恐懼、不必要的仁慈與優柔寡斷,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雪花,迅速消融、蒸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近乎殘酷的冷靜,一種剝離了所有情感乾擾的、如同精密器械般的精準計算,一種為了達成最終目的可以毫不猶豫地碾碎前方一切障礙的、冰封般的決絕。
現實中,時間似乎隻流逝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那個前一秒還癱倒在地、衣衫沾染塵土、顯得無比狼狽柔弱的“周綰君”,在那股冰冷洪流徹底貫通、完成初步融合的刹那,蜷縮如蝦米的身體驟然停止了所有細微的顫抖。她一直低垂著的、布滿驚懼的臉龐,緩緩抬起。
就在她抬眼的這一瞬間,以劉把頭為首,所有堵在門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幾個持棍的家丁更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肌肉,腳跟微微後挪,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危險的猛獸。
依舊是那張清麗卻蒼白的臉龐,五官未有分毫改變。但嵌在那張臉上的那雙眼睛——那雙原本總是氤氳著水汽、帶著幾分我見猶憐的怯意與化不開輕愁的眼眸——此刻卻徹底變了!它們如同兩口深不見底、連通著九幽寒獄的古井,幽暗、冰冷、死寂,再也映不出絲毫人類應有的情感波瀾。所有的恐懼、驚慌、無助、哀求,都從這雙眼睛裡消失了,乾乾淨淨,仿佛從未存在過。剩下的,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非人的絕對平靜,以及一種如同手術刀般精準、仿佛能剝開皮囊直視靈魂本質的冰冷審視。
甚至連她周身散發出的無形氣場,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本質性的變化。原本那種如蒲柳般易折的柔弱感被一種內斂到了極致、卻因此更顯危險的銳氣所取代。她站在那裡,明明身形未變,卻給人一種如同一柄塵封千年、剛剛出鞘一指的古劍之感——劍鞘猶在,但那凜冽的鋒芒與沉澱的血氣,已無聲地彌漫開來,讓空氣都為之凝澀。
她的目光,平靜得可怕,緩緩掃過劉把頭手中那麵依舊對準她的、據說能照妖辟邪的蟠螭紋銅鏡,嘴角的線條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那並非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洞悉了一切荒謬與虛妄後,流露出的、帶著一絲殘忍趣味的嘲弄。
“劉把頭,”她開口,聲音的音色依舊是屬於周綰君的那個聲線,清亮而柔和,但此刻這聲音卻像是被冰泉浸透,裹挾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冰冷的質感與重量。語速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吐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敲擊在聽者心鼓上的力量,“看看你手中的鏡子。”
劉把頭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判若兩人的變化和那冰錐般刺人的冷靜弄得猝不及防,心神一凜,幾乎是下意識地,依言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麵被寄予厚望的古鏡。
鏡麵幽暗,依舊忠實地映照出廂房內的景象——映照出他自己那張因驚疑不定而更顯扭曲的臉龐,映照出身後麵露懼色的家丁們,也映照出…那個正緩緩從冰冷地麵上站起身來的“周綰君”。
鏡中的她,依舊是那副容貌,那身衣裳,並無任何青麵獠牙、妖氣衝天的異狀。隻是…隻是鏡中那雙映出的眼睛,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平靜得如同萬古不化的玄冰,正透過鏡麵,幽幽地“看”著他,讓他從脊椎骨裡竄起一股寒意。
“妖女!死到臨頭還敢故弄玄虛!”劉把頭強自壓下心頭那莫名滋生的、越來越濃的寒意,色厲內荏地發出怒吼,試圖用音量驅散這詭異的氣氛,重新掌控局麵。
“故弄玄虛?”“周綰君”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調平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她站直了身體,動作流暢而從容,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韻律,輕輕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塵與之前潑灑藥汁留下的汙漬,那姿態與方才倒地時的狼狽不堪判若兩人,仿佛隻是隨意整理了一下儀容。“我以為,被那‘鏡魘之心’像提線木偶般操控,日夜忍受神魂被撕裂、被啃噬的痛苦,連自己的意誌都快要淪為養料的人,是你才對,劉爺。”
劉把頭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如同被燒紅的鋼針狠狠紮了一下!他猛地抬頭,赤紅如血的雙眼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住她,聲音都變了調:“你…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鏡魘之心?!”
“是不是胡說,你神魂深處日夜不休的哀鳴,你腰間那塊如同附骨之疽、不斷吸食你精氣神、將你的魂魄與那汙穢核心捆綁在一起的人麵玉佩,它們…最清楚不過。”“周綰君”向前邁了一小步,步伐不大,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如山嶽般的壓迫感,竟逼得身形魁梧的劉把頭下意識地微微後仰了半分,抵住了門檻。“每次頭痛發作,是不是都感覺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針在你腦髓裡攪拌?是不是感覺你的身體,你的念頭,越來越不受自己控製,仿佛有另一個意識在暗處拉扯你的絲線?”
她每平靜地陳述一句,劉把頭的臉色就慘白一分,握著銅鏡的那隻粗壯手掌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手背青筋虯結。這些症狀,這些他深埋心底、視為最大夢魘、連最寵愛的姨太太和最信任的管家都不敢透露半分的極致痛苦與恐懼,此刻竟然被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用這種冰冷平靜的語氣,一字不差、甚至更加精準地剖白於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究竟是誰?!你怎麼會知道…不!你到底是人是鬼?!”劉把頭的聲音裡充滿了無法抑製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周綰君”沒有直接回答這個關於身份的問題。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越過精神幾近崩潰的劉把頭,落在他身後那些麵麵相覷、臉上寫滿驚疑與恐懼的家丁身上,聲音清晰地、如同敲擊在每個人心坎上,傳入他們耳中:“那麼,你們呢?夜深人靜,府中一片死寂之時,可曾聽到過若有若無、不知來源的哭泣與囈語?可曾感覺渾身乏力,精神萎靡,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趴在你們的背上,貪婪地汲取著你們的生機與活力?這座看似富麗堂皇的劉府,早已從根子上爛掉,化作了一座被詛咒的、巨大的活體牢籠。而你們,包括你們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老爺,都不過是這牢籠中,被圈養起來、隨時準備獻祭的…祭品罷了。”
家丁們頓時一陣騷動,彼此交換著驚恐的眼神,臉上最後一絲凶狠也被恐懼取代。這些怪事異狀,府中下人之間早有私下的流傳,隻是誰都諱莫如深,不敢公開談論,此刻被赤裸裸地揭開,怎能不讓他們心驚膽戰?
“妖言惑眾!亂我心智!給我拿下她!立刻拿下!”劉把頭徹底慌了神,理智的弦即將崩斷,他揮舞著手臂,歇斯底裡地指揮著家丁,試圖用暴力掩蓋內心的巨大恐懼。
然而,就在家丁們被這詭異氣氛所懾,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時,“周綰君”動了。
她沒有做出任何防禦或躲閃的姿態,也沒有流露出半分畏懼。隻是緩緩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化作指劍,看似隨意地、輕描淡寫地在自己左手腕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紅色的指痕上——那是數日前王老爺在書房審問她時,留下的粗暴印記——輕輕一劃。
動作輕柔,如同拂過琴弦。
沒有皮開肉綻,沒有鮮血湧出,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新的痕跡。
但就在她指尖劃過的下一刹那——
遠在數十裡之外的王府深處,王繼宗那間守衛森嚴的書房內,靜置於紫檀木書案一角、那麵一直蒙著灰塵、仿佛已被遺忘的普通銅鏡,突然毫無征兆地、“哢嚓”一聲脆響!鏡麵之上,一道細長而猙獰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閃電,憑空出現,貫穿了半個鏡麵!與此同時,正坐在案後、剛端起一盞熱茶欲飲的王繼宗,手臂猛地一顫,杯中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燙紅了他昂貴綢衫的前襟,他卻恍若未覺,隻是愕然抬頭,莫名地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剛剛脫離了他的掌控。
而劉府廂房之內,更加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劉把頭手中那麵緊握的、據說是祖傳法器的蟠螭紋青銅鏡,幽暗的鏡麵竟也跟著微微一蕩,泛起一層如同水波般的、肉眼可見的細微漣漪!雖然那漣漪瞬間便平複消失,鏡麵恢複如常,但那短暫而清晰的異象,卻讓所有親眼目睹的家丁頭皮發麻,脊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這…這是…”“周綰君”低下頭,看著自己那兩根並攏的、仿佛蘊含著某種詭異力量的手指,如同在欣賞一件剛剛被自己賦予了生命的有趣玩物,然後用那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卻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玩味笑意的聲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
“鏡…反…噬。”
她抬起眼,再次將目光投向麵無人色、渾身篩糠般發抖的劉把頭。那雙冰冷的、如同深淵寒潭的眼眸裡,終於有了一絲可以稱之為“情緒”的東西——那是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仿佛在看一隻在蛛網上徒勞掙紮的蟲豸般的憐憫,與一絲深入骨髓的譏諷。
“現在,劉爺,”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你還覺得,需要依靠這麵可憐的鏡子…來照出,誰才是真正不該存在於世的…‘妖邪’嗎?”
房間內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家丁們徹底僵在原地,手中的棍棒仿佛有千鈞之重,前進的勇氣早已被那詭異的“鏡反噬”和女子冰冷的眼神徹底擊碎。劉把頭死死攥著那麵此刻仿佛變得無比燙手、甚至有些邪門的銅鏡,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他看看鏡中那個依舊是人形、卻眼神冰冷的倒影,又看看眼前這個氣質突變、言語直指核心、手段詭譎莫測的女子,巨大的恐懼與認知的劇烈衝突,如同兩股蠻力在他的腦顱中瘋狂撕扯,幾乎要將他的頭顱撐爆。
“周綰君”——或者說,此刻主導這具身體行動的,更像是那個名為“周影”的冰冷意誌與周綰君殘存意識強行融合後的聚合體——不再理會這些已然失去威脅的土雞瓦狗。她(他)微微側過頭,白皙的耳廓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仿佛在傾聽著什麼隻有她(他)能感知到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細微聲響——那是影宅深處,獵人因現實世界中這突如其來的、針對其力量源頭的乾擾與反擊而出現的、極其短暫的遲疑與力量波動,以及屬於周影的那部分殘留意識,趁機脫離鎖定、重新隱匿於狂亂光影之間的細微成功信號。
她(他)的嘴角,那抹冰冷而缺乏溫度的弧度,幾不可察地加深了些許。
很好。第一步,震懾與控製場麵,已經完成。
接下來…就該是時候,去親自“拜訪”一下,那個藏匿在影宅最深處、不斷搏動擴散著汙穢的“鏡魘之心”,以及…或許正躲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的,那位“不是人”的大夫人了。這場戲,才剛剛拉開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