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無恙?”周影的身影在鏡中浮現,臉上滿是焦灼,“我方才感知到一股極強的壓迫之力,源自你那方!”
周綰君簡略敘述了方才的驚險遭遇,周影越聽,神色越是凝重。
“此人…深不可測。”周影沉吟道,目光銳利,“明日,我必設法追蹤他的鏡像,務必查明其根底。”
次日清晨,周綰君懷著一絲忐忑,照常侍奉老夫人用早膳,心中惴惴,唯恐昨夜之事已然敗露。
然而,劉府內外卻是一片風平浪靜,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更令她驚異的是,當她再次借口前往後花園時,赫然發現那假山的入口竟已消失不見——原本的通道處,被實實在在的泥土與石塊填滿,甚至生長出了與周圍無異的青苔雜草,渾然天成,仿佛那地下密室從來就隻是幻夢一場。
“在尋何物,周姑娘?”老花匠那特有的沙啞嗓音,再次自身後幽幽響起。
周綰君猛然回身,警惕地注視著他。
老花匠卻隻是淡然一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如同尋常老者:“晨露好啊,集天地靈氣,清淨明澈,最能照見萬物本真。”他語帶雙關,隨即又極快地壓低聲音,近乎耳語,“今夜子時,荷花池畔,不見不散。慎之,府中…耳目眾多。”
言罷,不待周綰君回應,他便複又佝僂下身子,專注於手下的花草,細心修剪起來。
周綰君心中疑雲密布,卻不得不維持表麵的平靜。
一整日,她都在暗中觀察劉府的動靜。劉把頭如常處理庶務,接見訪客,訓斥仆役,神色間並無半分異樣。那個白瞳黑袍人,更是蹤跡全無,仿佛人間蒸發。
一切,都平靜得太過異常,異常得令人心底發寒。
是夜子時,月華如水,傾瀉在寂靜的劉府後花園。
周綰君如約來到荷花池邊。池麵如鏡,倒映著天上疏星冷月,泛著清冷的光輝。老花匠早已等候在那裡,背對著她,負手而立,望著那池幽深之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來了。”他未曾回頭,聲音平靜無波。
“你究竟是誰?昨夜為何出手相救?”周綰君開門見山,目光如炬。
老花匠緩緩轉身,月光下,他那雙眸子清澈得不似暮年之人:“和你一般,是個…不願就此屈服之人。”
他蹲下身,蒼老的手指輕輕劃過平滑如鏡的水麵,指尖帶起細微的漣漪:“看。”
周綰君依言低頭望去,隻見池水中浮現出的,並非他們二人的倒影,而是一處陌生庭院的景象!院中,數名身著同樣黑袍的人正在低聲交談,其中一人,赫然便是昨夜那個白瞳黑袍人!
“這是…!”周綰君掩口,難掩震驚。
“水鏡之術,你應不陌生。”老花匠語氣平淡,“他們,是‘淨影宗’的獵手,專司清除我等這般‘異類’。”
“我等?”
老花匠抬眼看向她,眸中一絲銀光流轉,轉瞬即逝:“便是如你我這般,能自由穿行於現實與鏡像夾縫之中的人。”
周綰君下意識後退半步,全身戒備。
老花匠見狀,臉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不必如此戒備。若我存心害你,昨夜便不會出手。我潛伏於此三載,便是為了查明淨影宗的圖謀。他們通過這些特殊貨箱,在各方要地布下‘錨點’,意圖將影宅徹底自現實割裂,從而完全掌控兩界通道。”
周綰君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們…為何要如此?”
“權柄。絕對的權柄。”老花匠站起身,聲音低沉而肅穆,“誰能掌控通道,誰便能執掌兩個世界。而今…他們距成功,僅有一步之遙。”
就在此時,周綰君懷中的那麵小銅鏡驟然變得滾燙!周影急切的聲音直接穿透物質界限,在她腦海中炸響:“快走!此乃陷阱!”
周綰君猛地抬頭,隻見老花匠的臉上,那抹苦澀笑意已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表情。
“可惜啊…你還是…太過輕信於人了。”老花匠,不,或許該稱他為“園丁”,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隻通體烏黑、刻滿符文的鈴鐺。
鈴聲清脆,卻帶著奪人心魄的詭異力量,驟然響起!
周綰君隻覺天旋地轉,四周景物急速扭曲、變形,意識如同墜入無邊漩渦。在徹底失去感知的前一瞬,她透過漸漸模糊的視線,看見池水倒影中,周影正與數道黑影奮力搏殺,而那些黑影的手中,皆閃爍著熟悉的、冰冷而殘酷的白光……
周綰君自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掙紮著蘇醒。
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全然陌生的昏暗石室,四肢被一種由光影交織而成的鎖鏈牢牢束縛,那鎖鏈無形無質,卻堅韌無比,越是掙紮,束縛越緊。
石室無窗無門,唯有四麵光禿禿的牆壁。正對著她的那麵牆上,懸掛著一麵巨大的、邊緣雕刻著奇異獸紋的青銅古鏡。鏡中映出的,並非石室景象,而是影宅的一角——周影被類似的光鏈禁錮在一根殘破的石柱上,衣衫破損,身上多處傷痕,顯然經曆過一場惡戰。
“周影!”周綰君心如刀絞,嘶聲呼喚。
鏡中的周影聞聲抬頭,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布滿血絲與疲憊,卻仍勉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這次…我們似乎…真的落入彀中了。”
就在這時,那麵青銅古鏡表麵泛起水波般的漣漪,“園丁”的身影自鏡中悠然步出,立於周綰君麵前。此時的他,腰背挺直,眼神銳利如刀,與平日裡那個佝僂沉默的老花匠判若兩人。
“你們的價值,超出我的預期。”“園丁”語氣平靜,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冷漠,“特彆是你,周綰君,能夠不依靠外力而自主覺醒鏡像能力者,世間罕有。”
“你究竟是何人?!”周綰君咬牙質問,眼中怒火燃燒。
“園丁”微微一笑,更令人驚駭的是,他的右眼驟然變得一片純白,與那白瞳黑袍人如出一轍:“淨影宗長老,代號‘園丁’,專司培育、甄彆,以及…收割爾等這般‘野生種子’。”
他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毒蛇般撫過周綰君的臉頰,激起她一陣戰栗:“劉府,本就是一局精心布置的陷阱。放出漕運私貨的風聲,便知爾等鏡像餘孽,定會前來窺探。隻是未料,釣上的魚兒,比預想更為…珍貴。”
周綰君猛地彆開臉,心中悔恨如潮水般洶湧。是自己大意,一步步踏入了這精心編織的羅網,不僅自身難保,更累及周影……
“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園丁”輕笑搖頭,那笑聲在空曠石室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殺?不不不…如你這般珍貴的樣本,殺了豈非暴殄天物?你們將成為淨影宗偉大宏圖的一部分。待現實與鏡像徹底割裂之時,你們…便是首批跨越界限的‘使者’。”
他轉向那麵青銅古鏡,雙手結出一個複雜而古老的手印:“然在此之前,需先…淨化爾等多餘的意誌。”
鏡麵波紋再起,那白瞳黑袍人的身影浮現而出,手中持著一根長約七寸、通體漆黑、散發著不祥邪氣的長針,一步步走向被縛的周影。
“不!住手!”周綰君目眥欲裂,瘋狂掙紮,光鏈卻紋絲不動,反而因她的反抗而收縮更緊,勒入皮肉。
就在那黑針即將刺入周影眉心的千鈞一發之際——
整個石室,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起來!
牆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痕如蛛網般迅速蔓延!鏡中的影像開始扭曲、晃動,如同被打碎的湖麵倒影!“園丁”臉色驟變,結印的手勢一頓:“怎麼回事?!何人膽敢破壞鏡像結界?!”
震動愈加劇烈,伴隨著某種龐大結構崩毀的隆隆巨響!周綰君感到束縛四肢的光鏈驟然一鬆!她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凝聚全身氣力,猛地掙脫!
“轟——!!!”
一側石壁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徹底崩塌,碎石四濺!然而,牆壁之後顯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的土石或通道,而是一片混沌、扭曲、色彩斑斕的虛空!虛空中,漂浮著無數大小不一、棱角鋒利的鏡子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截然不同的、光怪陸離的場景片段!
“園丁”麵色鐵青,驚怒交加:“不可能!此乃絕對鏡像空間!何人能自外部強行撕裂?!”
周綰君不及細想,趁“園丁”心神劇震之際,撲向那麵青銅古鏡,意圖救出周影。
“彆碰那鏡子!”一個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熟悉無比的聲音,自崩塌的牆洞處傳來!
周綰君愕然回頭,隻見劉老夫人手持那根紫檀木拐杖,立於虛空邊緣!平日裡的老態龍鐘一掃而空,她站得筆直,周身散發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氣勢,那根拐杖頂端,正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純淨而耀眼的銀色光輝!
“老太太?您怎會…!”
老夫人——或者說,寄居於這具蒼老軀殼中的那個強大存在——目光銳利如電,掃過周綰君與鏡中的周影,語速極快:“無暇解釋!速隨我離開此地!”
“園丁”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又是你!三年前便該將你神魂俱滅!”
他棄了結印,掌心凝聚出一柄熾亮的光劍,挾帶著撕裂一切的威勢,向老夫人當頭劈下!老夫人神色不變,手中拐杖輕輕一頓地麵,一道凝實的銀色光幕瞬間展開,如最堅固的盾牌,將光劍穩穩阻隔在外!
“走!”老夫人再次對周綰君厲喝,“帶上你的鏡像,速離此地!去金陵,尋‘鏡心堂’!”
周綰君咬緊牙關,伸手探入那波動不休的青銅鏡麵,一把抓住周影冰冷的手。就在兩人雙手相觸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龐大而溫暖的力量,如同決堤洪流,在她與周影之間瘋狂奔湧、交彙!
“抓緊我!”周綰君對周影喊道,同時奮力向老夫人所在的方位衝去。
就在她們即將觸及那牆洞的邊緣時,“園丁”放棄了穩定結界的徒勞嘗試,轉而麵目猙獰地直撲周綰君!
“既然無法留存,那便…一同毀滅吧!”
凜冽的殺意撲麵而來!周影眼中決然之色一閃,用儘最後力氣,猛地將周綰君推向老夫人,自己則轉身,義無反顧地迎向“園丁”那毀滅性的光劍——
“不!!!”
在周綰君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周影的身影在熾烈光芒的衝擊下,開始寸寸碎裂,化為無數閃爍著溫潤光芒的晶瑩碎片,如同夏夜流螢,紛揚飄散……
但,那些光芒並未就此湮滅於虛空。它們如同受到無形牽引,化作一道道流光,爭先恐後地湧入周綰君的體內!
一股龐大得幾乎要將她撐爆的記憶洪流、情感烙印與純淨的鏡像本源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蠻橫地湧入她的意識深處,與她自身的靈魂劇烈地碰撞、交融……
“園丁”震驚地望著這一幕,失聲驚呼:“不可能…自發的鏡像融合…這違背了一切法則…!”
老夫人眼中亦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但她反應極快,一把拉住因巨大衝擊而呆立當場的周綰君:“快走!趁現在!”
周綰君渾渾噩噩,如同提線木偶般,被老夫人拉著,縱身躍入那片色彩斑斕、危機四伏的混沌虛空。在意識被虛空亂流徹底吞噬的前一瞬,她最後回望一眼,隻見“園丁”的身影被崩塌的鏡像結界徹底吞沒,而那個白瞳黑袍人,卻靜靜地立於遠處一塊巨大的鏡麵碎片上,冰冷的純白眼眸,正毫無感情地注視著她們的逃離。
當周綰君再次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劉府後花園冰涼潮濕的草地上。朝陽初升,金色的光芒穿透晨霧,露水浸濕了她的衣衫,帶來絲絲寒意。
她猛地坐起,環顧四周,庭院寂靜,花木扶疏,哪裡還有老夫人的蹤影?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然而,體內那迥異於往昔、如江河奔湧般的力量,以及腦海中多出的、屬於周影的龐大記憶與情感,都在清晰地告訴她——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周影…與她,融合了。
“周姑娘,您怎的躺在這兒?”一個小丫鬟路過,訝異地問道,“晨露寒重,仔細著了涼。”
周綰君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撐起身子:“無妨…隻是…在此處歇息片刻。老太太…可起身了?”
丫鬟點頭:“已然醒了,正在用早膳呢,瞧著氣色甚好。”
周綰君心中一動,快步走向老夫人所居的院落。
房中,劉老夫人正慢條斯理地用著清粥小菜,看見周綰君進來,露出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和藹笑容:“綰君啊,來得正好,今兒的棗泥山藥糕軟糯適中,你也嘗一塊。”
那神情,那語氣,與過去數十日毫無二致,仿佛昨夜那個手持銀杖、威嚴強大的老者,從未存在過。
周綰君仔細打量,卻發現老夫人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枚樣式極其古樸的銀色指環,指環表麵,鐫刻著細密而玄奧的紋路——正是昨日那根拐杖頂端所鑲嵌的圖案!
“謝老太太。”周綰君接過糕點,狀似隨意地問道:“老太太昨夜…睡得可還安穩?”
老夫人端起青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啜了一口,那雙渾濁的老眼裡,一絲微不可查的銀光悄然閃過:“睡得香甜,一夜無夢,倒是難得。反觀你,眼圈泛青,麵色不佳,可是昨夜未曾安眠?”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彙,心照不宣。
“是…做了個甚是離奇的夢。”周綰君輕聲道。
老夫人放下茶盞,語氣平和:“夢嘛,終是虛妄,皆是反的,不必掛懷。倒是老身聽聞,那金陵城風景如畫,十裡秦淮,更有奇妙‘水鏡’之景,若有機緣,你真該去親眼一觀。”
金陵…鏡心堂…
周綰君心領神會:“是,綰君也早有此意,正想尋機向老太太辭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匆匆入內,躬身稟道:“老夫人,花匠老李…今晨被人發現昏厥在花房之中,醒來後…神智昏昧,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清了!”
周綰君心中一震。那個“園丁”…他的意識,已然消散了麼?
老夫人聞言,輕輕歎了口氣,麵露憐憫之色:“也是個可憐人…取十兩銀子予他家中,讓他兒子接回去,好生將養著吧。”
管事領命而去。
周綰君告退出來,站在廊下,望著庭院中欣欣向榮的花草,心中五味雜陳。劉府的威脅看似暫時解除,但淨影宗猶在,他們的驚天圖謀仍在暗處悄然推進。
回到廂房,她開始默默收拾行裝。下一站,便是那六朝古都,金陵。
她行至鏡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那雙熟悉的眼眸深處,似乎多了一些難以言喻的、既屬於她又屬於周影的微光與神采。
“我們…終將重逢…”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冰涼的鏡麵,低語呢喃。
鏡中的影像,嘴角微微上揚,回她一個融合了悲傷與堅定的、複雜而溫柔的笑容。
而在她全然不知的陰影角落,那個白瞳黑袍人,正通過一盆清澈見底的“無根水”,靜靜地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目標已確認,正欲前往金陵。‘鏡心堂’周遭,天羅地網已布設完畢。”他對著水中的倒影,冷漠地回稟。
水影蕩漾,另一個更加深沉古老的聲音緩緩回應:“善。此番,不容有失。鏡像自發融合之樣本…乃吾宗百年未遇之瑰寶。”
白瞳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冷笑:“她,無處可逃。整座金陵城…都將成為為她量身打造的…華美囚籠。”
水影波紋擴散,漸漸映出金陵城的輪廓——那龍盤虎踞之地、十裡繁華之鄉的上空,一層無形無質、卻龐大無比的鏡像結界,正如同蟄伏的巨獸,悄然籠罩了一切,靜待著獵物的…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