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如同懸於脖頸的冰冷絞索,隨著日升月落,一寸寸地收緊,勒得人幾乎喘不過氣。周綰君枯坐於梳妝台前,銅鏡昏黃的鏡麵,映出她那張失去血色的臉龐,以及眼底深潭般沉靜的決絕。窗外,夕陽正進行著最後的、近乎慘烈的燃燒,將天空潑灑成一片恢弘而悲壯的橘紅,如同天神打翻了盛滿丹砂的調色盤,那色彩濃鬱得幾乎要滴下血來。阻止那艘承載著陰謀與不祥的漕船?她孑然一身,手無寸鐵,如何對抗劉把頭那些如狼似虎的私兵?又如何應對極可能隨船押運、冷酷無情的鏡像獵人?正麵抗衡,無異於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然而,父親賬冊上那力透紙背、仿佛仍在跳動的簽名,老花匠被拖走時那混雜著警示與不甘的、最後燃燒般的眼神,劉老太爺夢中那破碎嘶吼所攜來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懼,這三者如同三根浸滿鬆脂的薪柴,在她心底被悲憤的火焰點燃,烘烤出一種近乎瘋狂的、不計後果的決絕。既然力不能敵,便唯有行險智取,置之死地而後生!既然所有的線索,最終都如同百川歸海,指向那月圓之夜,指向那深植於影宅、搏動不休的邪惡核心——“鏡魘之心”,那麼,她的目標,便不再是那漂泊於浩渺煙波之上的孤舟,而是這盤踞在劉府陰影之下、一切異常與控製的罪惡源頭!
一個大膽到近乎自我毀滅的計劃,在她腦海中逐漸勾勒出猙獰的輪廓——她要利用月圓之夜,這個“鏡魘之心”力量攀升至巔峰、同時也必然是其最躁動、最不穩定的時刻,傾儘全力,製造一場前所未有的、針對其本源的“鏡反噬”!唯有從內部引發崩亂,方能牽製所有外部力量,為那遙不可及的漕運破壞,撕開一道渺茫的裂隙。
夜色,如同打翻的濃墨,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緩緩浸透、吞噬著最後一絲天光。周綰君闔上眼眸,意識如同潛入深海的魚,悄然沉入那片唯有她能感知的、混沌扭曲的影宅領域,與周影的視角完美交融,共享著那片荒誕而危險的景象。
“我們需要力量,任何可以借用的,哪怕是最微弱、最混亂的力量。”周綰君傳遞著她焦灼而堅定的意念。影宅之中,並非隻有死寂的服從與冰冷的秩序,那些被“鏡魘之心”強行吞噬、撕扯、卻尚未被完全消化磨滅的鏡像碎片,如同沉淪在無邊痛苦深淵的殘魂,它們殘留的怨念、不甘與瘋狂,或許可以被引導,彙聚成一股衝擊那邪惡核心的、混亂而致命的浪濤。
周影的鏡像之軀,此刻化身為最敏感的探測器,如同幽靈般穿梭於影宅更加荒僻、能量場如同沸粥般混亂的邊緣地帶。這裡,懸浮、堆積著無數破碎的、失去了原本清晰形態的鏡像殘片,它們如同被隨意丟棄在時間垃圾場裡的廢棄物,散發著微弱的、卻充滿了極致痛苦、迷茫與憎恨的意識波動。有丫鬟曾經明媚、如今卻碎裂成數瓣的笑臉,有護院扭曲變形、無聲咆哮的怒吼影像,有屬於這座宅院早已逝去的前主人、那些被遺忘在角落的、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它們被“鏡魘之心”如同饕餮般強行抽取、碾壓,靈魂的棱角被磨平,卻並未完全湮滅其存在的痕跡,如同在地獄邊緣徘徊、永世不得超生的哀魂,承受著無儘的煎熬。
周影小心翼翼地,如同在布滿陷阱的雷區行走,釋放出善意的、與它們同源卻帶著一絲奇異溫暖的鏡像能量波動。這波動極其微弱,如同在萬古長夜的森林深處,點燃一盞絕不會驚動沉睡猛獸的、螢火蟲般的燈籠。她試圖與這些殘存的、痛苦的意識碎片建立最基礎、最脆弱的聯係,傳遞去一絲微乎其微的撫慰,以及……一個指向共同痛苦源頭——那搏動的暗紅心臟——的、充滿毀滅意味的複仇意念。
過程緩慢得如同滴水穿石,且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許多碎片早已在無儘的折磨中變得麻木、遲鈍,或是充滿了對外界一切聯係的極端警惕與排斥。但也有少數幾個意識相對清晰、怨氣尤為深重的殘魂,感受到了周影那迥異於“鏡魘之心”冰冷吞噬秩序的、帶著一絲生者溫度與共鳴的能量,它們如同在無邊冰海中即將徹底凍僵的溺斃者,猛地抓住了這最後一根虛幻的稻草,微弱的、破碎的意識開始艱難地、顫巍巍地向著周影靠攏,帶著泣血般的詛咒與滔天的怨恨,齊齊指向那搏動不休、散發著令人作嘔氣息的暗紅核心。一支由極致痛苦與破碎靈魂組成的、微弱卻充滿了毀滅意誌的軍隊,正在最深的陰影中,悄然集結起它們最後的力量。
現實之中,周綰君的行動亦在同步進行,如同精密鐘表內的齒輪,環環相扣。月圓之夜的衝擊,絕非僅憑鏡像層麵的孤軍奮戰便能成功,它需要現實層麵的巧妙配合,以削弱現實世界對影宅那片混沌領域的“錨定”效應,使得鏡像層麵的劇烈動蕩,能更有效地、更猛烈地波及、反饋到現實之中,引發連鎖的混亂。
她的突破口,再次落在那位身處汙染漩渦中心、卻仍在憑借驚人意誌力艱難維持著一線清明的老夫人身上。連日來細致入微的觀察,周綰君已確認老夫人每日午後小憩醒來,會雷打不動地飲用一盞由她親自煎煮的特製寧神湯。此刻,她利用這唯一的機會,在將濾好的藥汁倒入細瓷碗中時,指間極其隱秘、迅捷地一彈,將一小撮早已碾磨成極細粉末、無色無味的“亂神草”末,混入了那深褐色的藥湯之中。此草藥性頗為奇特,少量使用便可致人精神恍惚,心神渙散,思緒不屬,於尋常人而言自然是有害無益,但於此刻神魂正與那根詭異灰白絲線進行著無聲而激烈角力的老夫人而言,這來自外界的、微弱卻精準的乾擾,或許能如同在一根早已繃緊至極限的弓弦上,用羽毛輕輕一搔,瞬間打破那脆弱而危險的平衡,造成其精神屏障的刹那紊亂與鬆動。而老夫人精神力的劇烈波動,勢必會通過那根特殊的灰白絲線,如同漣漪般反向傳導,乾擾“鏡魘之心”對現實錨定的穩定性,為鏡像層麵的總攻,創造那稍縱即逝的戰機。
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險棋,甚至可能加速老夫人在那汙染深淵中的沉淪,但箭在弦上,周綰君已彆無選擇。當她將那一小撮關乎成敗的藥粉悄然投入蒸騰著苦澀氣息的藥罐時,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心中默念了一聲沉重而無奈的“抱歉”。
月圓之夜,終是挾帶著無可抗拒的威儀,降臨人間。
一輪圓滿得毫無瑕疵的銀盤,掙脫了最後幾縷薄雲的糾纏,高懸於墨藍近黑的天幕中央,清輝冷冽,如同冰魄凝聚,將那皎潔到近乎妖異的光芒,毫無保留地傾瀉向沉睡的大地。月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將劉府的亭台樓閣、飛簷翹角、花草樹木,乃至每一片瓦礫,都鍍上了一層冰冷而虛幻的銀邊,整個世界仿佛墜入了一個靜謐而詭異的夢境。
隨著月華漸盛,攀升至頂點,周綰君清晰地感覺到,腳下影宅深處,那“鏡魘之心”的搏動,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勁、急促、狂暴!如同一個被囚禁萬古的邪神正在掙脫枷鎖,每一次沉重而有力的搏動,都引動著整個影宅的能量如同沸騰的海洋般劇烈起伏,狂暴而混亂的低語、嘶吼、囈語,在鏡像的層麵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智錯亂的噪音,瘋狂地衝擊著周綰君與周影緊密相連的感知。
時機已到!不容猶豫!
周綰君立於房中,猛地推開了那扇麵向庭院的菱花格扇窗,任由那冰冷刺骨的月輝,如同瀑布般毫無阻礙地衝刷在她的身上,映得她臉色蒼白如紙,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她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夜露寒氣的空氣,再睜開時,眸中所有雜念儘去,隻剩下一片映照著月輝的、近乎非人的清明與決絕。
她開始吟唱。並非什麼晦澀難懂的強大咒文,而是幼時,父親周明淵時常在她輾轉難眠的夜晚,坐在床邊,用那溫和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反複哼唱的、一首流傳於江南水鄉的、腔調古樸悠揚、帶著搖櫓節奏、能奇異地安定心神的古老漁歌調子。沒有具體的歌詞,隻有那舒緩、蒼涼、仿佛承載著千百年江水煙霞的旋律,自她微微開啟的唇間,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淒愴,流淌而出。這歌聲在尋常人聽來,或許隻是一位少女寄托鄉愁的婉轉低吟,但在此時此刻,在這月圓之力鼎盛、“鏡魘之心”力量沸騰、對一切異種秩序與安寧力量本能排斥和憎惡的敏感時刻,這蘊含著血脈親情溫暖與純粹寧靜意境的古老音律,無異於最尖銳、最不合時宜的、直刺其靈魂核心的叛逆之音!
歌聲穿透清冷的月色,嫋嫋飄散,起初細弱,繼而堅定。起初,庭院內外並無顯著異狀,唯有風聲似乎凝滯了一瞬。但很快,幾乎是瞬息之間,那影宅深處傳來的、如同戰鼓擂動的搏動,猛地出現了一絲極其不和諧的、仿佛被硬生生卡住的凝滯!仿佛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它掌控範疇的“秩序之音”、“安寧之韻”,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刺入了它狂亂的意識,激起了它最原始的暴怒與排斥!
與此同時,影宅之中,周影動了!
她不再隱藏,不再顧忌,鏡像之軀在這一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純粹由意誌燃燒而成的熾烈光華,如同在永恒黑暗的深淵最底層,悍然點燃了宣戰的烽火!她引導著那些被她艱難集結起來的、充滿了血淚怨恨與毀滅欲望的鏡像殘魂碎片,將它們的意誌與殘存能量強行擰成一股混亂、狂暴、不計後果的能量洪流,如同衝破堤壩的冥河之水,帶著撕碎一切、同歸於儘的絕望意誌,悍然衝向那搏動不休、散發著令人作嘔氣息的暗紅色“鏡魘之心”核心!
“轟——!!!”
一場無聲無息、卻仿佛能撕裂靈魂的慘烈碰撞,在超越現實的鏡像層麵,轟然爆發!
“鏡魘之心”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塊,劇烈地、痛苦地震蕩、扭曲、變形起來!其表麵那些不斷開闔、如同呼吸般的裂隙猛地擴張至極限,發出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牙齒酸軟的、仿佛空間本身被強行撕裂的刺耳尖嘯!粘稠的、仿佛汙穢血液般的黑暗負能量,如同潰爛的膿瘡被擠破,從那些裂隙中瘋狂地噴濺、湧出!而那些密密麻麻、連接著現實世界中一個個傀儡的黑色能量絲線,如同被投入熊熊烈火的蛛網,劇烈地顫抖、痙攣,繼而寸寸崩斷、消散!
現實之中,異變陡生,如同末日降臨!
劉府之內,所有被那妖異月光直射的、光滑如鏡的表麵——廂房的五彩琉璃窗、廊下盛滿清水的銅盆、丫鬟手中捧著的用以呈送果品的銀盤,甚至是一些光可鑒人的墨玉地磚——其上的倒影驟然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扭曲、變形、破碎!映照出的影像仿佛掙脫了現實的束縛,發出無聲卻撼動人心的尖嘯,然後猛地炸裂開來!琉璃碎片、水花、玉屑四散飛濺!
正在書房中如同困獸般焦躁踱步的劉把頭,猛地雙手抱住頭顱,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嚎,整個人蜷縮倒地,劇烈地抽搐起來,腰間懸掛的那枚人麵玉佩,發出“哢嚓”一聲細微卻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龜裂聲,那詭異的人臉上,赫然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老夫人房中,那麵作為其精神憑依之一的小銅鏡,“哢嚓”一聲脆響,鏡麵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裂。老夫人猛地身體一顫,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灰敗如金紙,氣息急劇萎靡,指間那枚一直散發著微弱清輝的銀色戒指,光芒急劇閃爍、明滅不定,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
整個劉府,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詭異而恐怖的混亂之中!仆役行為徹底錯亂,如同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囈語;護院茫然失措,持著兵器卻不知敵在何方;廳堂內的瓷器擺件無故翻倒、碎裂之聲此起彼伏!
而首當其衝、承受了絕大部分反噬力量的周影,在那股源自“鏡魘之心”本源的、狂暴無比的毀滅性能量衝擊下,鏡像之軀如同被無形巨手狠狠撕扯的薄霧,瞬間變得幾乎完全透明,能量結構瀕臨徹底潰散的邊緣!她傳遞來的意識,微弱得如同即將被寒風吹滅的最後一點星火,帶著令人心碎的疲憊與堅持:“…綰君…撐住…”
更為可怕的是,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探查、任何一次測試所引動的,都要恐怖、都要冰冷、都要充滿絕對碾壓意誌的憤怒意識,如同沉睡了萬古的凶獸被徹底觸怒,自“鏡魘之心”的最深處,或者說,自其背後那真正的、一直隱於幕後的掌控者那裡,轟然蘇醒!它帶著碾碎一切叛逆、重塑絕對“秩序”的冰冷意誌,如同無形的、覆蓋天地的巨網,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犁過現實與鏡像的每一個最細微的角落,不放過任何一絲異常的能量漣漪,誓要將那膽大包天、褻瀆其權威的肇事者,揪出來,碾成齏粉!
周綰君感到那股龐大無匹的冰冷意識,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籠罩、禁錮了整個劉府的空間,連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沉重。她強行維持著那古老漁歌調子的吟唱,每一個音符都變得無比艱難,喉嚨裡已湧上強烈的腥甜氣息,被她死死咽下。
然而,就在這內外交困、身心皆已達至崩潰邊緣的瞬間,就在“鏡魘之心”因內外夾擊、力量反噬而出現一絲極其短暫、前所未有的脆弱與裂隙的刹那——
周綰君通過周影那幾乎透明、與那邪惡核心進行了最危險近距離接觸的、瀕臨消散的感知,猛地捕捉到了一個來自“鏡魘之心”最深處、一個尚未被完全消化磨滅、此刻因核心劇烈震蕩而短暫浮現出的、最為清晰、也最為絕望、充滿了刻骨銘心恐懼的意識片段!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淒厲到極致、仿佛用儘靈魂最後一絲力量發出的尖嘯,聲音中充滿了無儘的怨毒、難以置信的驚駭與臨死前窺見終極恐怖的絕望,它如同淬了劇毒、冰寒刺骨的錐子,狠狠地、毫無阻礙地紮入了周綰君的靈魂最深處:
“…王家的鏡子…照不出…照不出大夫人的影子!!她不是…她不是人啊——!!!”
尖嘯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咽喉,那意識片段如同燃儘的流星,迅速被重新湧上的、更加濃稠的黑暗與混亂負能量徹底吞沒、湮滅。
但那一瞬間,如同閃電劃破永恒黑夜般,傳遞出的駭人信息,卻讓周綰君如遭九天雷亟,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涼,連心跳都似乎停止了跳動!
王家的鏡子…照不出大夫人的影子?!
大夫人…沒有鏡像?!
她…究竟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