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織,纏綿不絕地敲打著琉璃瓦與雕花窗欞,發出細碎而執拗的聲響,恍若無數幽魂在黑暗中輕輕叩問。周綰君獨坐閨閣,一盞孤燈在案頭搖曳,將她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繡著纏枝蓮的屏風上,宛如另一個不安的靈魂。
她手中緊握著一枚羊脂玉佩,那是顧青瓷臨行前塞進她掌心的。玉佩溫潤,刻著繁複的雲紋,在燈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澤。可今夜,這護身符卻驅不散她心底彌漫的寒意。指腹反複摩挲著玉上每一道刻痕,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早已遠去的力量。
靈芝投水已三日,那座曾吞噬了她的池塘表麵恢複了平靜,映著灰白的天光,幽深得令人不敢久視。王府上下維持著一種刻意粉飾的太平,各房姨娘往來請安的次數莫名頻繁起來,廊下相遇時,彼此臉上都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眼神卻在交錯的瞬間泄露出一絲難以捕捉的警惕與猜疑。
“小姐,夜深露重,喝盞參湯定定神吧。”冬梅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隻定窯白瓷盅放在酸枝木桌上,湯汁微漾,熱氣氤氳。
周綰君未回頭,目光仍膠著在麵前那麵鸞紋銅鏡中。燭光在鏡中跳躍,她的麵容在明暗之間顯得模糊不定。“冬梅,”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回避的質地,“你還記得三姨太去的時候,是個什麼光景麼?”
冬梅放置湯匙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銀匙碰在盅沿,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小姐怎的忽然問起這個?”她垂下眼瞼,專注地整理著托盤,“三姨太是…是得了急症沒的。那時小姐您尚在江南本家將養,未曾得見。”
“急症?”周綰君緩緩轉過身,目光如細細的銀針,刺向冬梅躲閃的眼眸,“可我聽聞,她彌留之際曾厲聲呼喊,說有人要以毒藥取她性命。”
燭火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冬梅的臉色在那一霎的明亮後,更顯晦暗。“那都是底下人渾傳的閒話,老爺當時就發了大怒,嚴禁府中再議。”她將湯盅又往前推了半寸,指尖微微發白,“三姨太確是病故,太醫院的方子都還在呢。”
周綰君不再追問。有些答案,本就不在言語之中。冬梅那一瞬間的慌亂,已如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中蕩開了確信的漣漪。
待那抹窈窕的身影端著空盤消失在門廊儘頭,周綰君站起身,取過一件墨色暗紋錦緞鬥篷披在肩上。絨邊貼著頸側,帶來一絲暖意。她推開房門,夜風裹挾著潮濕的雨氣撲麵而來。
雨絲斜斜,在廊簷下掛起一道朦朧的珠簾。她避開巡夜家丁手中燈籠晃動的光暈,沿著被雨水浸潤得發亮的青石小徑,向著西院周婉清的居所走去。鞋底踏過積水的窪處,濺起細小的水聲,很快便被淅瀝的雨音吞沒。
既然已窺見深淵的一角,不若索性直麵那深處的黑暗。
周婉清房內透出一點昏黃的光,在雨夜裡顯得格外孤寂。周綰君抬手,指節輕叩在冰涼的木門上,發出篤篤的聲響。
裡麵靜了一瞬,隨即傳來一個緊繃的聲音:“誰?”
“是我,周綰君。”
門內又是一陣沉默,唯有雨聲不絕。片刻,門栓被輕輕拉開,吱呀一聲,露出一道縫隙。周婉清蒼白的麵容在門後顯現,烏發鬆散地披著,僅簪一支素銀簪子。她眼中閃過清晰的訝異,隨即側身,讓出一條通路。
屋內陳設精巧,卻透著幾分淩亂。一襲杏子黃的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隨意搭在山水屏風上,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珠釵環佩散亂擺放,失了章法。周婉清匆忙將一張梨花木椅上的幾件繡活挪開,衣袖滑落時,露出一截手腕,上麵一道淺粉色的疤痕若隱若現。
“四姨娘不必張羅。”周綰君聲音平和,目光卻已將這屋內情形掃了一遍,最終落在那麵置於床頭小幾上的玻璃鏡。鏡麵澄淨,清晰地映出她們二人此刻的身影,在跳躍的燭光裡微微扭曲,恍若水中倒影。
周婉清察覺她的視線,下意識挪步,身形恰好擋在鏡前:“綰君小姐深夜冒雨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周綰君安然落座,自袖中取出一個以油紙仔細包好的小包,輕輕置於桌上。那紙包的大小、形狀,與那夜她在窗外窺見的,一般無二。
周婉清的臉色驟然失了血色,唇瓣微張,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滯。
“靈芝死了。”周綰君語氣依舊平靜,目光卻銳利如刀,直刺對方眼底,“投水前,她留下了一些話。”
這是一著險棋,一句虛言。但在這迷霧重重、真假難辨的棋局裡,真相本身早已變得曖昧不清。
周婉清踉蹌後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桌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她說了什麼?”
“她說,是四姨娘你,逼她在夫人飲食中下毒。”周綰君一字一句,清晰緩慢,不容閃避,“她說,你以她幼弟的性命相要挾。”
周婉清閉上雙眼,長睫劇烈顫動,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決絕:“既然如此,綰君小姐為何不去稟明老爺或夫人,反倒要來問我這個‘凶手’?”
“因為我想知道緣由。”周綰君站起身,走向那麵玻璃鏡,指尖輕觸那冰冷的平麵,一股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因為我看見了你與鏡中影的交流。因為你我心知肚明,這宅院深處,藏著見不得光的東西。”
周婉清顫抖著吸了一口氣,走到床邊,自枕下摸索出一個褪了色的藕荷色香囊,邊緣已被磨得發毛。她小心翼翼地解開係帶,取出一張對折的、泛黃的紙張。展開後,是一幅細膩的工筆小像,畫中兩名年輕女子相依而立,麵容相似,皆穿著數年前的流行服飾,笑靨如花,眼神明亮。
“左邊的是我,”周婉清的聲音低沉沙啞,浸滿了回憶的苦澀,“右邊是我阿姐,周婉玉。也是王府的三姨太。”
周綰君接過畫像,就著燭光細看。畫中人的眉眼與周婉清確有五六分相似,但更為溫婉柔順,氣質如水。
“阿姐比我早三年入府,因一曲《霓裳羽衣舞》得了老爺青眼。”周婉清的目光變得悠遠,穿透了雨夜,望向不可及的過往,“她有了身孕,老爺那時歡喜,承諾若生下男丁,便抬她做平妻。”
窗外雨聲漸驟,劈裡啪啦砸在瓦上,如同急切的鼓點。
“後來呢?”周綰君輕聲問,將畫像放回桌上。
“後來她死了。”周婉清的聲音陡然降至冰點,淬著恨意,“對外隻說是突發急症,暴斃而亡。但我知道不是。她彌留前,設法遞出了一封血書,上麵寫著,是夫人給她下了毒,一種喚作‘鏡花水月散’的奇毒。”
“鏡花水月散?”
“據說是前朝宮廷流傳出來的秘藥,服食後會產生種種可怕幻象,心神俱損,最終在癲狂中耗儘性命。”周婉清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月牙似的紅痕,“阿姐在信中說,夫人絕非尋常婦人,她是…是自鏡中而生的邪物,需靠吸食活人精氣維係這副皮囊。”
周綰君心頭凜然,麵上卻依舊沉靜如水:“空口無憑,你可有實證?”
周婉清走回梳妝台,手指在台麵一側摸索片刻,輕輕一按,彈出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她取出一本以藍布為封、邊緣磨損的簿子,紙頁已然泛黃。“這是阿姐生前偷偷記下的劄記。最後一頁,她寫道:‘今夜又見鏡中影動,夫人立於鏡前,鏡中卻空無一物。我知悉太多,命不久矣。’”
周綰君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日記,一頁頁翻過。前麵多是閨中情思、府內瑣事,字跡娟秀工整。越到後麵,筆觸愈見急促淩亂,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大夫人的恐懼與懷疑。那最後一頁的字跡,更是潦草欲飛,透著無儘的絕望。
“我千方百計嫁入這吃人的王府,便是為了查清阿姐枉死的真相。”周婉清眼中淚光盈然,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這些年我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直到半年前才尋到機會,買通靈芝,開始在那位夫人的飲食中下毒。我要的不是她即刻斃命,隻想逼她現出原形,讓所有人都看清她那畫皮下的妖魔本相!”
周綰君合上日記,指尖感受著粗糙紙頁的紋理,默然片刻:“那你與鏡中影像交談,又是何故?”
周婉清扯出一個淒楚的苦笑,走至那麵玻璃鏡前:“這並非尋常妝鏡,它能照見事物本源。那夜你所見的,是我在與阿姐殘留於鏡界的一縷神識對話。她慘死之後,部分魂魄未能歸入地府,反而被困於鏡中,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