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個麵目模糊不清、肢體動作僵硬扭曲、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傀儡鏡像,正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瘋狂地圍攻著少數幾個尚保有清醒自我意識、仍在奮力抵抗的鏡像!
周綰君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她看到二姨太林氏的鏡像,那個平日裡總是溫婉柔順、與世無爭的倒影,此刻正揮舞著一條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泛著微弱白光的水袖,如同絕望的舞者,奮力抵擋著兩個麵目猙獰的傀儡的進攻。她的動作依稀還能看出平日舞蹈的優美痕跡,卻充滿了力不從心的滯澀與深入骨髓的絕望。一道尤為粗壯的黑氣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驟然自她腳下陰影中竄出,死死纏上她的腳踝。林氏的鏡像發出一聲無聲的、卻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哀嚎,整個身體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迅速被那貪婪的黑氣吞噬、侵蝕、瓦解,最終化作一縷淡薄的青煙,徹底消散在那片扭曲動蕩的水影世界之中。
幾乎就在林氏鏡像湮滅的同一瞬間,岸上正與六姨太低聲交談的二姨太林氏,突然身形劇烈一晃,手中那隻甜白釉的茶盞“啪”地一聲脆響,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碧綠的茶湯與雪白的瓷片四濺開來,沾染了她藕荷色的裙裾。她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眼眸,在刹那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而呆滯,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向後倒去。
“二姨娘!二姨娘您怎麼了?”
“快!快扶住二姨娘!”
“快去請府醫!”
岸上一陣驚慌失措的騷動,侍女們七手八腳地將昏厥不醒的林氏扶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女眷們麵麵相覷,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疑與不安。方才那層勉強維持的和諧表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撕開,露出底下暗流洶湧的真實。
周綰君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壓下心頭的悸動,再次將全部心神聚焦於那詭譎的湖麵倒影。
戰況最為激烈、也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五姨太柳氏的鏡像所在之處。那個平日裡嬌媚入骨、風流婉轉的倒影,此刻卻展現出了與她外表截然不符的、驚人的戰鬥力。她手中並無任何實體兵器,僅憑一雙保養得宜、十指丹蔻的纖纖玉手,指尖躍動著幽冷而危險的藍紫色光芒,每一次看似輕描淡寫的點、戳、劃、抹,都精準無比地擊中一個傀儡鏡像的核心要害。被她擊中的傀儡,便會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蠟像般迅速熔化、崩解。她的身法更是詭異莫測,飄忽不定,不像是在進行生死搏殺,反倒更像是在跳著一支華麗而致命的舞蹈,姿態曼妙,卻招招斃命。周綰君瞳孔驟然收縮——這種獨特的戰鬥方式,與她記憶中顧青瓷曾經詳細描述過的、那些專門狩獵失控鏡靈與鏡魘的“鏡像獵人”,何其相似!
柳氏…她究竟是什麼人?潛入王府,所圖為何?
而最讓周綰君感到心頭揪緊、呼吸困難的,是周婉清的鏡像。她與那個依靠血脈維係而顯現的、酷似她姐姐周婉玉的殘魂背靠背站立,兩人手中各執一柄由純粹心念與執念光芒凝聚而成的短刃,刃身光芒明滅不定,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她們周身環繞著一層微弱得幾乎隨時可能熄滅的乳白色光暈,正被七八個形態尤其凶猛、黑氣尤其濃鬱的傀儡鏡像瘋狂圍攻。那汙穢的黑氣如同活物,不斷侵蝕、汙染著那層護體光暈,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響。周婉清的鏡像左臂上已然出現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流淌出的並非鮮紅的血液,而是點點如同螢火蟲般、不斷逸散消失的純淨光粒。
現實中,坐在不遠處繡墩上的周婉清,臉色已然蒼白如紙,毫無血色,額角與鼻尖滲出細密冰冷的汗珠,端著茶杯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杯蓋與杯身相碰,發出細碎而急促的磕碰聲。她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鏡像那邊傳來的危急與痛苦,猛地抬起頭,目光穿越紛亂的人群,直直望向周綰君,那雙美麗的眼眸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焦急、痛苦,以及一絲近乎絕望的懇求。
就在這時,湖麵倒影中,一直懸浮於半空、如同魔神般俯瞰戰局的大夫人鏡像,忽然毫無征兆地張開雙臂!她周身那濃鬱如實質的墨色霧氣,以她為中心,轟然爆發!如同巨大的墨錠被投入清池,迅速而狂暴地染黑了更大範圍的水域,所過之處,連那詭異的血色濾鏡都被吞噬,隻留下最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黑暗。那些被這爆發性黑氣籠罩波及的傀儡鏡像,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藥劑,攻勢瞬間變得更加瘋狂、更加悍不畏死,口中發出無聲的嘶吼,前仆後繼地撲向那幾個仍在苦苦支撐的清醒鏡像。
與此同時,一個威嚴、冰冷、不帶絲毫人類情感的宏大聲音,仿佛自九幽地獄最深處傳來,悍然穿透了現實與鏡界之間的脆弱維度屏障,如同重錘般,直接轟擊在周綰君、周婉清,或許還有那位身份莫測的五姨太柳氏的腦海深處!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在顫栗、骨髓都要凍結的絕對力量:
“清洗之時已至!順從者存,違逆者…湮滅!”
“啊——!”岸上,一直安靜坐在角落、存在感極低的六姨太突然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雙手死死抱住頭顱,指甲幾乎要掐入頭皮,整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從繡墩上滾落在地。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神在短暫的清明與徹底的混沌之間瘋狂地切換、掙紮,最終,如同燃儘的燭火般,猛地黯淡下去,變得與先前昏厥的二姨太林氏一般無二,空洞,呆滯,失去了所有屬於“人”的光彩。
賞花會徹底陷入了混亂。驚叫聲、哭喊聲、雜亂的腳步聲、器物翻倒的碎裂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絕望的交響。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女眷們此刻花容失色,如同被驚擾的雀鳥,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安全之所。丫鬟仆婦們試圖維持秩序,高聲呼喊著,卻如同投入狂濤的石子,瞬間被淹沒在恐慌的浪潮裡,徒勞無功。
而引發這一切混亂源頭的大夫人,卻依舊紋絲不動地端坐在那張象征著權力與地位的主位之上,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的雞飛狗跳、一片狼藉,甚至,她那精致完美的唇角,還極其詭異地、若有若無地向上彎起了一抹極淡的、滿足而愉悅的弧度。仿佛眼前這人間慘劇,正是她期待已久的盛大演出。
周綰君心臟在胸腔內狂跳不止,血液仿佛在瞬間被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每拖延一瞬,鏡界中的抵抗力量就衰弱一分,周婉清的鏡像就離徹底湮滅更近一步!她迅速向臉色慘白、幾乎無法自持的周婉清遞去一個決絕的眼神,右手悄然探入寬大的袖袍之中,緊緊握住了那枚冰涼堅硬、鑲嵌著深邃紫水晶的破鏡石胸針。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那紫水晶內仿佛有冰涼的流體在緩緩轉動。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不顧一切衝上前去,執行那孤注一擲的計劃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了湖邊一棵枝葉繁茂、垂絲如絛的古老柳樹之下。
王老爺獨自一人站在那裡。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將目光投向岸邊混亂不堪的妻妾,也沒有看向主位上那個氣定神閒、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大夫人。他的目光,竟是直勾勾地、帶著一種近乎癡迷與狂熱的神情,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片映照著鏡界慘烈廝殺、黑氣彌漫、光影崩滅的湖麵倒影!
他的臉上,沒有身為主人看到家宅不寧時應有的驚愕與憤怒,沒有丈夫看到妻妾受難時應有的擔憂與憐惜,甚至沒有普通人見到超自然詭異景象時應有的恐懼與駭然。那是一種完全扭曲的、混雜著極致狂熱、深切渴望與某種病態期待的表情!仿佛在欣賞一場期盼已久、精心籌備的盛大演出,仿佛那水影之中正在進行的殺戮、吞噬與毀滅,並非災難,而是通往某個他夢寐以求的、輝煌目標的必經階梯!
周綰君渾身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一股比方才感受到鏡魘威壓時更加刺骨、更加絕望的寒意,自腳底瞬間竄升至頭頂,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一個可怕得令她靈魂都在戰栗的念頭,如同最毒的蛇,驟然竄入她的腦海,死死纏緊了她的心智——
王老爺,她的父親,他不僅知情,他甚至在期盼著這一切!他渴望借助這鏡靈、這鏡魘的力量?他究竟想從這汙穢與毀滅之中,得到什麼?這看似繁華似錦、實則早已從根子裡腐朽的深宅大院,究竟還隱藏著多少令人作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