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已帶了幾分初夏的燠熱,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鏡園的每一個角落。奇花異卉爭相吐豔,織就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錦繡。海棠堆雪,玉蘭凝脂,杜鵑泣血,更有那滿架荼蘼,開到了極處,反倒生出一種淒豔的、末日般的狂歡氣息。暖風裹挾著過於馥鬱的甜香,沉甸甸地拂過,熏得人幾欲作嘔。
女眷們皆是盛裝而出,綾羅綢緞,珠翠環繞,窈窕身影穿梭於亭台水榭、曲徑回廊之間,恰似彩蝶翩躚。環佩叮咚,笑語盈盈,與那悠揚縹緲的絲竹管弦之聲糅合在一處,勾勒出一派升平景象,仿佛這深深庭院,從來便是與世無爭的溫柔富貴鄉。
周綰君擇了一處臨水的六角小亭邊緣坐下,一身月白底子繡淡紫纏枝蓮紋的襦裙,外罩著淺碧色薄紗廣袖長衣,渾身上下並無過多點綴,隻鬢間簪一支素銀嵌珍珠的步搖,並幾朵新摘的、帶著露水的茉莉。那珍珠光澤溫潤,在她烏黑的發間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搖曳,恍若淚滴。她手中執著一柄泥金芍藥花鳥團扇,卻並未扇動,隻目光沉靜地望向亭外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麵。
湖水極清澈,倒映著湛藍的天光雲影,以及岸邊精巧的樓閣、繁茂的花木,還有那些衣香鬢影的女眷。水中的世界,色彩更為濃烈飽和,輪廓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扭曲,如同上好的綢緞上洇開的一抹水痕,完美之下,潛藏著不安的湧動。
“綰君妹妹今日來得倒早,獨自在此賞景,好生清雅。”一個溫軟中帶著些許氣虛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周綰君回眸,見是二姨太林氏。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撒花杭綢褙子,下係同色百褶裙,麵容依舊維持著慣有的溫婉秀美,隻是那脂粉也遮掩不住眼底深重的青黑,以及那眉宇間一絲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驚惶。她手中緊緊攥著一方素白湘繡帕子,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二姨娘安好。”周綰君微微欠身,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林氏略顯僵硬的嘴角,“今日天色晴好,便早些出來透透氣。這湖景確是怡人。”
林氏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是啊,夫人難得有如此雅興,邀我們姐妹同樂。這園子裡的花兒,今年似乎開得格外繁盛…”她的話語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些,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隻是不知為何,我這心裡從昨夜起便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堵著,悶得慌。”
周綰君搖動團扇,帶來一絲微弱的涼風:“許是春末夏初,天氣燥熱,人心也易浮動。二姨娘多慮了。”
正言語間,一陣濃烈甜膩的薔薇露香氣隨風飄至,五姨太柳氏扶著貼身丫鬟的手,嫋嫋娜娜地步入亭中。她今日打扮得極儘妍麗,一身石榴紅縷金百蝶穿花遍地錦褙子,梳著時下最流行的墮馬髻,斜插一支赤金點翠展翅鳳凰步搖,鳳口銜下的三串珍珠流蘇長及肩頸,隨著她的步履輕輕晃動,映襯得她雪白的脖頸愈發修長。她眼波流轉,顧盼生輝,目光在周綰君身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種審視的、近乎評估的意味。
“喲,二姐姐和綰君小姐倒會尋好地方,躲在這清淨處說體己話呢?”柳氏笑吟吟地開口,嗓音嬌柔宛轉,如同出穀黃鶯,卻莫名帶著一絲銳氣,“綰君小姐今日這身真是清雅出塵,倒把這滿園子的姹紫嫣紅都比得俗氣了去。”
周綰君抬眸,迎上她的視線,唇邊漾開一抹淺淡得體的笑:“五姨娘過譽了。姨娘今日才是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視。”
柳氏以團扇輕掩朱唇,眼尾微挑,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嫵媚與得意:“妹妹可真會說話。難怪前兒個老爺還在我麵前提起,說綰君小姐氣度沉靜,舉止端莊,頗有…嗯,頗有已故先大夫人的遺風呢。”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尾音卻微微拖長,像一根浸了蜜的細針,悄無聲息地刺入聽者心間最柔軟脆弱的地方。
已故的先大夫人,正是王老爺的原配發妻,周綰君的親生母親。
周綰君執扇的指尖幾不可察地一緊,扇麵上精致的芍藥花紋路硌著指腹。麵上那抹淺笑卻未曾消散,反而更深了些,隻是眼底溫度驟降:“五姨娘說笑了。母親仙逝多年,綰君資質愚鈍,豈敢與母親相提並論。”
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這暗潮湧動的對話。周婉清帶著侍女小翠匆匆行來,她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綠暗紋纏枝玉蘭的杭綢褙子,發髻梳得紋絲不亂,簪著兩支碧玉簪,打扮得素淨卻精心。隻是那脂粉也掩蓋不住她眼下的青黑,以及眉宇間那份強自壓抑的焦灼與疲憊。見到周綰君,她目光迅速與之交彙,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人都到齊了麼?”一個平和舒緩,卻自帶不容置疑威儀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大夫人由兩名身著淡青比甲的丫鬟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緩步而來。她今日穿著一襲深青色繡金鳳穿牡丹圖案的織金緞廣袖長衣,那鳳凰栩栩如生,牡丹富麗堂皇,在日光下流轉著炫目的金光。頭上梳著高聳的牡丹髻,正中戴著一支赤金點翠嵌紅寶大鳳釵,鳳口銜下的長長珠串幾乎垂至肩頭。她麵上敷著細膩的珍珠粉,唇點朱丹,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氣色竟比前些時日好了許多,雙頰甚至透出些許健康的紅暈。隻是那份過於完美的雍容華貴之下,隱隱透出一股非人的、如同玉雕泥塑般的僵硬與冰冷。她的眼眸緩緩掃過在場眾人,目光沉靜如古井無波,卻在觸及周綰君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貪婪的幽光。
“給夫人請安。”眾女眷無論心思幾何,此刻皆斂衽垂首,齊聲見禮,衣料摩挲聲悉悉索索。
“都起來吧,自家人何須如此多禮。”大夫人抬手虛扶,唇邊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溫煦的笑意,聲音柔和,“今日春光爛漫,園中百花盛放,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便邀姐妹們一同聚聚,賞花品茗,閒話家常,也鬆快鬆快。”她在主位那張鋪著軟緞坐墊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坐下,立刻有身著藕荷色比甲的丫鬟悄無聲息地奉上溫度適宜的香茗。
賞花會便在這樣一種刻意維持的、浮於表麵的融洽氛圍中徐徐展開。衣著統一的丫鬟們手捧黑漆托盤,步履輕盈地穿梭於賓客之間,奉上各色精巧細致的茶點,桂花糕如凝脂,玫瑰酥綻開花瓣,杏仁酪潔白如玉。遠處臨水的水榭中,樂姬們輕撥慢撚,悠揚的琴簫之聲如流水般潺潺流淌,與眼前的繁花似錦、笑語喧闐交織成一幅完美的盛世行樂圖。妻妾們或三五成群,或兩兩相伴,言笑晏晏,談論著時新的衣裳花樣、珍貴的珠寶首飾,品評著哪株牡丹開得最為雍容,哪叢蘭草香氣最為清幽,仿佛這深深宅門之內,從未有過猜忌傾軋,從未有過陰謀算計,更從未有過那悄無聲息的死亡陰影。
周綰君拈起一塊做成芙蓉花形狀的精致點心,指尖感受到糕點細膩溫涼的觸感,卻毫無食欲。她借故離席,手執團扇,緩步沿著以卵石精心鋪就的湖岸小徑行走。日光透過稀疏的柳枝,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她狀似悠閒地欣賞著沿岸風景,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那片平靜得有些詭異的湖麵——那麵巨大無比、映照著整個鏡園的天然“鏡鑒”。
起初,水中的倒影與岸上的實物並無二致,隻是方向相反,色彩因水光的折射而略顯濃鬱。然而,當她悄然於體內運轉顧青瓷所授的鏡心術,將全部精神凝聚於雙目,專注地凝視那水麵時,眼前的景象開始發生令人心悸的變化。
水中的“鏡園”依舊花團錦簇,樓閣精美,但所有的色彩都仿佛被調入了一種異樣的、粘稠的基調,紅的更豔,近乎滴血,綠的更沉,宛如鬼火,金的更刺目,像是熔化的金屬。整個倒影世界籠罩在一層不祥的、恍若黃昏血光般的濾鏡之下。那些倒映出的亭台水榭,輪廓開始扭曲、變形,飛簷翹角變得尖銳如獸牙,雕欄玉砌呈現出骨骼般的嶙峋質感,與現實中精致雅趣的園林景致截然不同,散發出一種陰森、尖銳、非人間的氣息。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遍體生寒的是,水中那些原本該與岸上女眷一樣言笑晏晏、姿態閒適的“倒影”,此刻正在上演一場無聲無息、卻慘烈至極的廝殺!
水影深處,大夫人的鏡像懸浮於半空之中,周身繚繞著濃鬱得化不開的墨色霧氣,那霧氣並非死物,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不斷地蠕動、翻湧、延伸,仿佛無數糾纏在一起的黑色毒蛇。她現實中的端莊雍容在此刻蕩然無存,麵容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色,光滑如同上釉的瓷器,雙眼則是兩個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她手中握著一柄由最純粹的陰影與怨念凝聚而成的狹長利劍,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揮動,都帶起一陣陣淒厲尖銳、隻有通過心鏡之力才能清晰“聽”到的靈魂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