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狹長的睫羽輕顫,肩背縮合。年少時孤立與脆弱赫然從冷凝麵具下滲出來。
他藏得太深,卻在此刻,於這片本屬於他的幻境裡,被風琛徹底看清。
風琛輕步靠近,在溪邊盤腿而坐,隻身耀著朝光,將濕氣和涼風融進血脈。
他伸手彈了一下慕容灃裸露的小腿,動作帶點頑劣的玩笑,卻極輕。
慕容灃足踝一縮,下意識欲踢開風琛,卻終歸隻是將那隻腳彆到水草底下,強撐鎮定。
“小時候,就是這樣紮根林子裡?”風琛放緩語調,略帶調侃,也帶著少年心氣的真誠。
“還是,隻有這兒能讓你鬆口氣?”
慕容灃始終彆開臉,僅暴露出一截光裸脖頸。
他張了張嘴,最終低聲咕噥:“不是所有人都習慣有人闖進自己世界。”
風琛笑意淺淡,指尖隨意點著溪水,水花蕩漾開來,在晨光下躍動如銀。
“我從不喜歡敲門,也不喜歡掩耳盜鈴。你要是真不想讓我看見,剛才大可以直接踢我出去。”
慕容灃皺了皺劍眉,喉結輕滾,想反駁,卻終究隻剩極輕的喘息。
他的睫毛掛著濕珠,單薄衣料此刻遮不住那副未及修飾的少年身形。
冷漠麵具燒灼成一團熱意,寫進骨節,被風琛每一句調侃刮得麵紅耳赤,卻又不肯示弱。
兩人就這樣在溪流林間僵持片刻。風琛側頭注視著慕容灃的表情,每一分慌亂和掙紮都刻進眉眼之間。
他甚至能分辨出對方的慌亂與不服交織時,手指因力氣過度微微泛白。
“你笑什麼?”慕容灃側頭,語調薄涼而倔強。
“笑你裝得太久,終於露出點人氣。”風琛聳聳肩,將長發撥去耳後,水光打在他俊俏的側臉,“原來你也怕人。”
慕容灃攏緊衣角,眼角細微顫動。他想收回腳,卻讓水流氤氳進腳踝。
餘光裡風琛的表情明烈,帶著一點孩子氣的不依不饒。
這突如其來的被窺視令他幾乎想奔逃,卻又生出深深的無措。
許久,他低低咬住後槽牙,把半晌無言揉進溪聲裡。
風琛忽然俯身,將手肘抵在膝上,淡淡揚下嘴角,下巴向慕容灃那處一挑:“你要是真的不喜歡有人靠近,就不會造出這樣的幻境。”
慕容灃啞口,指尖死死抓住衣襟,鬢角順著水氣貼了一層碎發。
他極力撐起孤高的身架,卻在足踝、手背,每一點細微肢體語言裡,暴露出裡外不是人的羞赧和受傷。
一時間,一貫高冷的天才變作山林裡的幼獸,被不速之客撞破窩巢,狼狽而又倔強地梗著脖子。
靜謐拉長,林間鳥鳴穿透霧氣。溪流輕奔,青草氣息融進空氣。
風琛忽地收住調侃,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身側石板。
他聲音低緩,甚是認真:“我會守著,哪怕你蒸發掉所有出口,這兒隻留你一人也好。”
慕容灃的動作僵住,頸側連同耳尖都浮現一抹近乎狼狽的紅。
他揚起眉,咽了口水,將手指攤開又握緊,堅決地將濕衫攏在腰側,卻遲遲不肯直視風琛。
這時,山林深處忽然響起舊日童謠的旋律,那首曾僅屬於幼年時光、他獨自哼唱過千萬遍的細碎歌聲隨風飄來。
風琛識得旋律,側耳靜聽。他看向慕容灃,眼中再沒有任何戲弄,唯餘隱約的憐惜與敬重。
他低聲道:“你守過太多孤島,是時候讓彆人替你守守了。”
一句話,將所有自尊與脆弱都懸於林風與水聲之間。
慕容灃喉頭滑動,像要把所有複雜苦澀都咽進肺腑。
他終究隻是低下頭,一滴水珠順著睫羽滑落,落進水流無聲無息。
他想了一想,腳趾在水底耙動了下,靜靜坐在風琛身邊,二人之間隔著一片水光明滅,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句。
“……幼時無依,高峰自有寂冷,”慕容灃許久才似乎自言自語般低聲開口,“卻也貪戀這點溫熱。”
風琛順手掬起水,潑向遠處的碎石,輕歎一聲,神情清朗。
他挺直脊背,望向蔥蔥遠山,眉頭漸漸鬆開。
空山新雨,二人對坐,細流湧動如歲月悄然更替。
晨光粹然,他們的剪影被樹影拉得老長,一半滑入水墨山川,一半斑駁在彼此心底。
——崖間幼鬆無舊侶,水底白石見微瀾。
孤峰有信憑流轉,他年誰與共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