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北麓的望江亭外,開著家名為“棲雲山莊”的三層客棧。
沒人知道那小樓究竟是幾時建起來的,也沒人注意它是何時掛上的匾。
它好似如同天外來客一般,在永靖三十六年秋的某一夜,突然便出現在那平緩卻又足夠漫長的山路邊上——當人們猛然發現這裡竟新開了家客棧的時候,它便已然成了香客商人們自山北趕往山南的必經之地。
靖安六年,孟秋。
“老板娘!祝掌櫃——出來,出來,快出來!”
“我今天帶了大聖的棒子來——定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被你隨隨便便就打敗了!”
稚嫩卻故作老成的嗓音陡然徹響在店外,那突如其來的叫嚷驀的便令女人正麻利收拾著餐桌的手滯在了半空。
——這是她搬來廬山開店的第七年了,不是第一回處理這些想要上山鬨事的流氓地|痞,確實她頭一回接連碰到這樣一位“特殊”的來客。
她想著緩緩斂下眉眼,繼而隨手將那抹布丟進了門口盛著水的銅箍木盆。
裹儘了塵灰的麻布巾子落水濺起兩遭顫動的漣漪,她理了理衣袖,遂既覺好氣、又頗覺好笑地抄手看向門口那扛著根小木杆子的半大少年。
“鐘家小子,你今兒怎麼又跑過來了?”懶散靠上了門框的女人似笑非笑地一揚眉梢,她瞧著至多不過花信年華(女子二十四歲),聲線卻滄桑冷清得像是位久經風霜的旅人。
而在她身後,一列列軟楊木製成的清漆水牌渾然素成了一牆散了繩的簡——它們攜著那一道道自天南海北而來的佳肴美味,於那斜穿進窗子去的日色下,瀲灩出一派柔和的光。
“是覺著……自己上次輸得還不夠慘嗎?”女人道,那姓鐘的孩子循聲一僵,下意識便越發攥緊了掌中半寸粗細的四尺木竿:“不、不夠!我今天,我今天還要來找你挑戰!”
“而且,祝掌櫃,咱們可要提前說好,我今天若是打過你了,你可得給我大哥補全了前些年落下的‘常例’(保護費)!”
那孩子話畢想了想,轉頭便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一樣地補充了一句:“一個、一個銅板都不能落下!”
“對……是一個銅子都不能少!”他如是執著地強調,老板娘聞言倒也不曾氣惱,隻不急不緩地將目光轉落在他蹭了黑灰卻仍舊透亮的眉眼上。
——她記得,這拿著木杆子的孩子年將十一,姓鐘,名叫林逍。
是山下鎮子裡,一個失了父母、隻跟著他年邁祖父相依為命的孤兒。
“常例?”抄了手的女人慢條斯理,望向麵前半大少年時的眼睛裡寫滿了嚴肅與認真。
——她已經不記得這是鐘林逍第幾次上山,替鎮子裡那幾個小混混同她要那勞什子的“常例”了。
可這卻是她第一次想要嘗試著,與他講一些本該由他爹娘講給他的是非道理。
於是她站正了身子,微向前傾壓著半垂了眼睫:“我為什麼非要向你‘大哥’去交那什麼‘常例’?”
“因、因為,”那孩子聞此霎時紅透了半截耳根,烏黑澄透的眼瞳中亦浮上了一層極淺的不安,“因為我大哥說了,山下這一片都是他的地盤,你隻要在這裡開店……那就該給他上供常例!”
“那麼,”低頭注視了鐘林逍麵容的女人放輕了聲線,“我的客棧,可曾開在了山下?”
那孩子的臉頰,“噌”的一聲紅成了一團。
“可、可是,”鐘林逍支吾著試圖狡辯,“我大哥他還說了,隻有交了常例的店鋪才會受他的保護——祝掌櫃,你要先給他補齊了常例,他以後才能為你的客棧辦事。”
“——他說了,他和我們鎮子裡知縣身邊的師爺關係很熟,還說、說這叫‘衙門裡有人,好辦事’!”
“那麼,”老板娘應聲愈漸放緩了自己的語速,“你認為,我的客棧,可還需要你‘大哥’的保護?”
“我、我,你……你,你的客棧……”這半大孩子的喉嚨幾乎是瞬間便堵起來的,他眼珠止不住地滴溜轉著,嘴裡卻渾說不出半句囫圇的話。
——正如女人方才說的那樣,這棲雲山莊乃是山北通往山南的必經之地,是方圓十數裡內,唯一一家修在了半山腰上的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