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傷疤不偏不倚,正巧毀了從前他眼下那條小小的、虎爪一樣的斑。
老板娘本就微抖著的嘴唇刹那泛上了一抹霜一樣的白,她囁嚅著盯著那尚未脫痂的傷口看了許久,臉上忽綻開了道說不清是釋然還是痛苦的、哭一般的笑:“毀了也好……”
“毀了它,你才能活下去——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為重要。”女人笑得眼角幾乎要沁出了淚花,來人聞此頷首,轉而又仔細將那布巾子拉扯回了原位:“是了,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為重要。”
——隻有活下去了,才有來日。
有來日,他們才可能等到他們所希求的、能將那些真實的過往,都毫無保留地、一一展現在天下人麵前的那一天。
“那麼,你接下來又有哪些打算?”笑夠了的女人緩緩平複了心緒,“或者說,你要去哪?”
“京城。”來人不假思索,“祝師姐,我打算北上進京——今日也是路過廬山,特來與你辭行。”
“京城……”驟然聽見了這兩個字的女人兩眼無端便是一陣恍惚,有無數殘存的碎片燈影一樣地自她眼前穿巡而過,她半晌方再度聚攏起她的瞳孔,“但京城可不是什麼安生的好地方。”
——那裡隻會有比黔州更多的明槍暗箭,有比廬山更多的波譎雲詭。
“我知道的,祝師姐。”那人的嗓音平穩如舊,隱約藏著線“看過了”的灑脫,“可我又覺著蕭家的那個小子說的,很有些道理。”
“‘羅洪’並不是什麼很稀罕的名字,天下能叫這名字的不知凡幾。”
“但朝廷要殺的,卻隻有在咱們五大派慘遭滅門後,逃到黔州去了的那個‘羅洪’——而現在,那個出身於伏虎山莊的‘羅洪’已經死了,我這個沒了來處的‘羅洪’,自然就該光明正大的活。”
“我知道京城平素都不是什麼安穩地方。”羅洪年輕的眉眼間慢慢聚上了些許擦不去的疲倦,“但我想賭上一把——我想在離他們最近的地方試試,看能不能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左右,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甚至是不止‘死’過一次的人了,祝師姐。”
——他渾然不怕自己會為此而再死一次。
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那你去吧,羅師弟。”女人聞聲微默,片刻後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緩慢闔了眼,“但我不會祝你一路順風……更不會願你早去早歸。”
——那注定是一條漫長的、有去卻無回的路。
它注定不會平坦,他也注定不會再有歸途。
“我明白的。”羅洪的眸底頭一次泛上了由衷而輕鬆的笑,“所以我才想在離開前,再上一趟廬山。”
——他想在正式踏上那條必死的絕路前,再來與他這而今所剩無幾了的故人,來一場匆忙卻鄭重的告彆。
“我怕以後就再沒機會了。”
“那……你有什麼你最愛吃的菜嗎?”聽出了他那畫外音的女人鬆懈了眉眼,“等你死後,我會將它做成店裡的招牌,再掛到客棧大堂裡,擺滿了水牌的牆上去。”
“酸湯魚,我在黔州隱居的那些年很愛這個。”羅洪的語調極儘輕淺,“它不像林姑姑喜歡的椒麻雞子那麼油,卻也足夠酸辣開胃。”
“此外,還有一點,我也好奇很久了,祝師姐——不知道你能不能讓我這回走得明白一些。”
老板娘不動聲色:“你不如先將那問題說來聽聽?”
“其實你大約猜得到的,祝師姐。”羅洪邊說邊抬手一壓頭頂鬥笠的帽簷,“那就是,在當年——在永靖三十五年的那個午夜。”
“你在那東西裡——那個曾害了無數人性命的恐怖東西裡麵——到底都看到了些什麼?”
他話畢便靜靜等候起了她的答複,女人卻在聽到那問題的瞬間,立時凝固了眼瞳。
她記起那個她至今回憶起來,都會令她忍不住渾身發抖的可怖的午夜——那夜數不儘的血光與星光在她眼前倒懸著融成一片……最後卻又散作了滿地聚不攏的煙。
由是回想到那場景的女人沉默下來,那緘默隨著梢頭一片枯死了的紅楓,被風刮著卷著,吹進了山嵐深處。
良久後她終於重新抬起眼睫,彼時她瞳仁空洞而曠遠,聲線裡的滄桑更甚從前:
“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