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夢到她在某一日突然便又穿回去了……會夢到所謂的“穿越”,不過是她在館裡摸魚小憩時偶然撞上的一場夢境。
但自這樣的夢中醒來之後,她睜眼所能見到的,還會隻有那陌生的紗幔和陌生的窗簾——周遭陌生的一切會一遍遍的提醒她,她隻怕是這輩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也回不到她的世界,回不到她的家,也再看不到她的爸媽。
——那時她的枕巾總是濕漉漉的。
上麵會沾滿了她在午夜夢回時,悄悄淌下的淚。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徹底淡忘掉了她的曾經;又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算真正融入了這個世界。
起初,她以為自己會在夜裡偷偷哭鼻子的事很是隱秘,直到半個月後的某個清晨,她拉開大門,發現自己的門前像長蘑菇似的,種滿了一地的師兄師姐和師叔師伯,她看著他們麵上渾然不加掩飾的擔憂與關心——她方意識到,原來她的那點小動作,竟是自始至終都沒曾逃開過他們的眼。
“你們這是……”她訕訕呢喃,眼神閃爍著,不敢與他們對視。
那種了一地的“蘑菇”們聞言立時七嘴八舌地念叨起了自己的滿腹不安。
“你的枕頭每天都是濕的。”會替她收拾屋子的師姐滿麵憂愁,“眼眶也總是紅通通的。”
“我住得離你近些,小歲寧——雖然那聲音很小,但我每晚都能聽到從你屋子裡傳出來的哭聲。”住得與她僅一牆之隔的師叔嗡嗡著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最近飯吃得都比剛來的那兩天少了。”平常喜歡待在膳堂裡,會幫大家打飯煮菜的師兄撓了撓腦袋。
“你是想家了嗎?徒弟。”收她當了弟子的師父遲疑著生出個大膽的念頭,“要不然……你先隨我,去我那住上兩天?”
她這頭話音剛落,那邊的一地蘑菇登時暴動了一般,將她從頭到腳地埋了個囫圇。
她聽見她那些平素瞧起來姿態端方持重的師叔師姐們一邊埋,一邊狠狠唾罵她師父的“無恥”行徑——
什麼“呸!憑什麼非要去你那啊,你是師父我就一定得讓著你嗎”;什麼“山裡都多久沒撿到過這麼小的小丫頭了,要照顧那也該是大家一起照顧”。
什麼“嗨呀,你管她嘴裡又放什麼屁呢,直接給這狗師父埋了就完了”……
她定定戳在門邊,看著他們嬉鬨著打成一團,蹲在最外邊的師兄師伯們不好上手,索性舉著幾枝不知道從哪薅來的小樹杈子,綁上條發帶,便當作是旌旗一般,給師姐師叔們呐喊起來。
——她那日就那麼笑著瞧著他們鬨著,笑著笑著繃不住哭出來了滿麵的淚,而後又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中,不受控的,被人逗得笑出了聲。
她就是從那天起,才打定了主意要努力忘卻她的過往,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加入這個正滿心歡喜等待著她加入的“大家庭”。
她開始試著去了解這個從未在史書上出現過的時代……開始試著去重新做回一個孩子,做回一個無憂無慮的幼童。
於是她慢慢了解到她所處的這個國家叫“鄢”,人們會習慣於將它稱之為“鄢國”或是“大鄢”。
大鄢和她記憶中的大明有些相似,卻又不完全相同於史書上的那個大明。
——這像是宋朝覆滅後,曆史上偶然出現的一個奇特的分支,它的民風不似大唐那般開放,卻也不如明清的那般保守。
——它傳承了前朝,而又不曾完全傳承前朝。
她了解到那個時不常會上山拜訪、看起來高高瘦瘦又通身貴氣的青年是這個國家的太子;而她所在的這個“春生門”身為一個發自民間的江湖門派,又於永靖二十二年時,在太子姬崇德的勸說與安排下,合著餘下四個江湖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派,一同歸順了朝廷。
——姬崇德是一個心地仁善,有實力又有手段,還肯親下民間,去切身體會百姓疾苦的主君。
倘若一個國家的未來儲君,都會是像他這樣的賢德君主的話。
那麼大鄢的國力,有一朝說不定會超越她曾熟知的那個大明,乃至逼近那個夢一樣留存在他們每個人心目中的盛唐。
借著自己那已變成了孩子的軀殼、悄聲觀察過姬崇德許久了的女人這樣暗想,旋即她放下心來,大著膽子將自己當真變回了一個孩子。
她像世間所有最活潑鬨騰的孩子那樣去上樹掏鳥、下水摸魚,會跟著隻野兔,在山穀裡撒了歡地奔跑上一個白天。
後來她的師父被她磨得沒了招了,給她做了隻小小的彈弓——她拿著那彈弓將師叔院子裡的老樹彈了個半禿,而後又被師父當場逮獲,被她狠狠揍了頓屁股。
那日她被那雞毛撣子揍了個滿地打滾,疼痛中她憋不住抱著她師父的小腿放聲大哭。
師父那時還以為是自己下重了手,正慌亂著想要哄她兩句,卻又發現她在哭過後,竟悄咪咪的將她一臉的鼻涕眼淚,都儘數蹭上了她的裙擺。
那天她師父追著她上下跑遍了整個山門,傍晚時分,她們師徒兩個爛泥一樣,癱在山中小廣場的地上氣喘籲籲,她望著頭頂正燒灼著的萬裡晚霞,笑眯眯地彎起眼睛。
——她知道,自此以後,她就是個真真正正的、屬於春生門的,屬於大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