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很清楚。
那一天是永靖三十四年的七月二十一。
而姬崇德則薨逝於永靖三十四年的七月十五。
正是中元日,鬼門大開的時節。
這死訊傳來的猝不及防,不但令朝野內外,曾受過這位先太子恩惠的人們都悲痛至極,更令他們在刹那間便失了主心骨、散了胸中一直以來強撐著的那口氣。
掌門師伯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蒼老下去的,她記得頭一天,他那一頭的長發還是烏黑的,待到第二天晨起之時,那烏黑已然化作了兩鬢斑白。
——連習武之人一向挺得筆直的腰杆,也跟著無端佝僂了下去。
“算了吧,算了。”她看著那平素精神矍鑠的小老頭滿麵的失魂落魄,整個人像是段被斬了根去的水草,又像是片脫離了枝乾的枯葉。
“連太子殿下那樣的貴人都折進去了……算了吧。”
——算了吧,這世上已經沒人能再幫得了他們了。
而那些已失蹤了的弟子,多半也是再回不來了。
這認知令他們每個人都不受控地感到絕望,師伯更是在夢囈似的呢喃過那兩句話後,便禁不住低矮了身子,將自己蜷縮著,哭成了一隻乾瘦的小團。
那日大半個春生門裡都充斥滿了各式各樣的哭聲,入夜後她不敢睡覺,就帶著枕頭去尋了她的師父。
師父的麵容一如十一年前,她初見她時的那般英氣而不失柔美,但趁著月光,她發覺她已然能在她的眼角處尋到了兩條深深淺淺的、細長的皺紋。
——那夜師父抱著她,給她講了許多她從前不知道的事。
她講了她從師伯那裡聽來的、幾十年前春生門的初立;講了她剛入山門時,又曾遇到過哪些趣事。
她說她年幼時曾也像她那樣調皮,她的師父為了哄她,給她做了隻小弓,她卻轉頭差點射破了山門頂上的木匾。
於是等到她做了師父時,她就隻敢給他們做些威力沒那麼大的小彈弓了,連帶著將山外的木匾也換成了石雕。
哪想到,即便是一隻巴掌大的小木頭彈弓,也能被他們這群皮猴子想方設法地玩出花來——她的師兄曾打碎過山裡的瓷瓶;她的師姐又崩死過池塘裡,師伯養著的一條錦鯉;等到了她來,她竟做得更過分,她差點彈禿了師叔的那棵寶貝老樹。
他們連累得師父不得不老老實實承包了掌門院裡一個月的灑掃,轉頭還得幫師伯重新弄來條與先前那魚生得差不多的錦鯉。
最讓她叫苦連天的,還得數小師叔的那棵老樹——那天她將人家的樹葉彈掉大半以後,害得她師父日日前去給那樹澆水施肥、修剪枝葉,直到第二年開春,它重新變得蔥鬱茂盛起來,她小師叔放肯收了那天天丟在她師父身上的一大把眼刀。
“你小師叔,他從小就是這麼個小心眼子的家夥,我們常說他計較得像是個姑娘。”講過了那過往的女人低低嗚咽起來,等著她哭得夠了,她又給她講起了先太子當年,是如何找上的他們。
“一開始,我們是沒人想到那個看起來瘦瘦高高、又能跟人開得起玩笑,又肯下地乾粗活的大個子,居然就是大鄢那個金尊玉貴的皇太子的。”師父的眼中幾分擦不去的懷念。
“我們原以為,他隻是出身於某些後來發跡的尋常大戶。”
——姬崇德隱瞞了自己的姓名,以一個最平凡、最常見的江湖人的身份混跡到了他們當中。
他們中,起初有人瞧不上這位一看自幼便是養尊處優、連個農活也乾不大利落的大少爺,但當他以最赤誠的姿態,最坦誠的態度向他們虛心求教,並展現了自己的所有不足;當他認真而不帶絲毫含糊的在那一次一次的曆練中飛速變得嫻熟而發揮出了他的那一腔才智。
那些曾瞧不上他的人們,也終竟為他的氣度與赤誠折服。
“太子殿下,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很好很好的人好似都沒有什麼太好的下場。
師父不曾將後半句話清晰地說出口來,但她當時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夜她們誰都不曾合眼,隻縮在一起,自虐一樣,一遍一遍地去細數曾經的那些吵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