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再吃我這肚子都要被撐得炸開了。”
客棧大堂,打了嗝的小郎中眯起眼睛,兩手不斷隔著衣裳摩挲著自己那圓溜溜的肚皮。
老藥商見狀本想罵他一句“沒出息”的,奈何今日的飯菜實在太過可口,他那肚子瞧著竟也沒比自家兒子癟上多少,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開那個口來。
於是他悄咪咪環顧了四周,見除他父子二人外,剩下那兩三個隨著他一同出來的夥計們同樣亦將自己吃成了隻個大味美、下腹滾圓的石蛙,便安下心來,索性半栽仰著,將自己身子堆在那長木板凳上,癱了。
“唉喲——不行了,我也不行了——這兩天在這山裡頭就著泉水硬啃乾糧啃了這麼久,今日可算也讓我吃著了頓好菜。”
“店家,我們這一桌子的菜多少錢呐?我要不先給你把飯錢結了罷——省得待會天近晌午犯起困來,我再給忘了。”
老藥商道,話畢便即刻掙紮著正起了身子,作勢便要去摸自己身上的錢袋。
祝歲寧聞言倒也不曾含糊,隻抬頭多望了眼那桌上被人吃得當真連點菜湯都不剩下的空盤空碗,遂不疾不徐地給人報了個賬:“酒糟魚二十八文,石雞燉湯二十四文,石魚爆蛋二十文,冬筍香菇煨豆腐十五文,那碟糖醋醃蘿卜條照舊算小店送給幾位的,再加上五個人的飯食——攏共是七十四文。”
“不過,幾位也都不是第一回上咱們店裡打尖的新客了——在此基礎上,我再給幾位抹掉一個零頭,宋老板,這頓飯,你給我七十文就好。”
“七十文,這麼便宜!”老藥商聞此一怔,一聲近乎下意識便掙脫了口。
山路難行,挑夫想要將這麼多的肉蛋菜蔬送上山來,也著實不是什麼容易事。
是以,他們能在山上吃到的新鮮菜品一向都要比山下貴上不少——再加上他們今兒點的這幾道菜都不算小物,尤其是酒糟魚和石雞燉湯,這兩個更是堪稱“大葷”——他原以為這一頓飯,怎麼也要奔著一兩錢的銀子去了,還真沒想過,加上了那道酒糟魚,這頓飯竟還是連個百文都沒花上!
“小本生意,不在意錢賺得多少——夠吃就行。”女人咧嘴笑笑,隻一句便輕描淡寫地轉移開了話題。
“不不,是店家大氣。”老藥商如是感慨,言訖又禁不住多環視了一圈店內遂不算有多精致,用料卻又處處能見得出紮實的裝潢。
實際上,他自己也是個生意人,又如何能看不出想要在廬山半山腰上建起這麼個水平的客棧,究竟要花費多少?
且不說那碟放在外麵起碼也能賣上五六個銅板的糖醋醃蘿卜,就光說那份才要二十八文的獨家秘製酒糟魚——就光是這樣一份既未全然脫離傳統、卻又在細節處獨運匠心的特色菜品,即便是放在了山下,那起碼也得要上個一份二十五文起步。
——那樣大的一條草魚,從初醃、晾曬,再到糟漬封藏至足以被人蒸熟了送上餐桌,這中間怎麼不得花上個把個月份?
所以,這哪裡是店家投入的本錢少,自覺小賺即可啊。
這分明是這祝掌櫃為人大氣,根本就不在意那點小錢,願意給他們這些沿途奔波著的行人們讓利!
——這倒不由得讓他想起自家那兩樁生意來了,跟著祝掌櫃開著的這間客棧一比,他竟覺著自家的藥鋪,無論是在定價、選材,還是出售藥材上,也都有著不少可改進的餘地。
感慨夠了的老藥商這樣想著,一麵又細細自那錢袋子裡數出了七十枚銅板。
一旁的小郎中不大明白自家老爹這會子又在惆悵些什麼,但他注意到了大堂牆上懸著的那一水兒素簡似的水牌。
——除了他們九江南康一帶常見的那些家常菜,那水牌上還寫著十數道自天南海北而來的各式佳肴。
什麼蜀地的椒麻炒雞,齊魯的鍋塌黃魚,還有那種他在長安方得見過一兩回的水晶餅子。
這麼多截然不同的味道彙聚在了一起,反成了世間頂頂稀奇的一道異景——勾得他滿腹的好奇像小貓爪子一樣不住撓了他的胸口,癢得直教人抓心撓肺。
其實,他在上回剛瞧見這一牆的楊木水牌的時候,就很想知道那些菜名的背後,都掩藏著什麼樣的秘密了。
怎奈上次他們來這店裡吃飯的那會正趕上上山,他爹急了會催他,那天上懸著的日頭急了,也要著急忙慌的催促了行人。
他們若是在天黑前還翻不過山頭、走不到山裡種藥、賣藥的藥農那邊,就真要隨便找個近水源的開闊地方睡帳篷了——秋後那山裡夜間的風可冷著,他們要真睡在了外麵,指不定就得被夜風和水汽給凍到得風寒了。
是以,他那會雖積攢了一肚子的好奇,卻沒敢問。
“掌櫃的,我能問你個事不?”實在被那好奇憋得壓不住嘴了的小郎中巴巴眨了眼睛。
祝歲寧聽罷麵不改色:“客官不妨先將那問題講出來聽聽。”
扶著肚子撐起身來的小郎中循聲抻長了脖子:“貴店的廚子是從哪招來的呀,那麼多天南海北的菜,他一個人可還做得來?”
“廚子是自己找上的門——她大多數都能做得來。”女人應聲淺笑,說著上手收拾起了那一桌子被人吃空了的碗碟,“個彆有那麼幾道她做不來的,我就會自己上手——倒也不妨礙什麼。”
“原來如此。”那小郎中霎時恍然,恍然之後,他卻又很快便提出了個新問題,“那,還有,店家你又為什麼要在店裡備上這麼多的菜呀?”
“——這背後……可還有什麼故事?”
故事……
女人正忙著拾掇空盤子的手陡然一滯,先前剛被她端起來的盤子也隨之停在了半空,她望向那滿牆水牌時的眼神裡不經意便多上了三分悠遠又綿長的懷念:“故事……自然是有的。”
“隻是細說起來,未免有些太過繁複駁雜。”
“不過今日,我恰好還有些空閒。”眼見著那小郎中要掛上了滿麵失落的女人笑盈盈彎起眼睛。
“客官,你有興趣聽我講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