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其實這件事,她早在自那通玄觀地牢裡的陣法內活著走出來的時候,就該意識到的。
畢竟,那日之後她的天壽便已與大鄢的國運捆綁在了一起,倘若先帝和老國師等人先前所為的一切,當真於國有損的話——哪怕隻是那麼一點、一點點——都會十分忠實且分毫不差地顯現在她身上。
她會變得蒼老,會變得孱弱,會白了頭發、躬了身子,乃至就此殞命——但實際上,除了一種被人用某類無形的絲線將她與另一隻像是布偶又像是絲帶一樣的東西綁在了一起的古怪感覺之外,她當時什麼樣多餘的感受都沒有,更不曾覺著有半點難受。
——這意味著大鄢的國運是沒受到過絲毫影響的,它還是那麼的正常,那麼的健康,那麼的蓬勃向上,擁有著無儘的可能。
這同樣也意味著向他們這樣已成規模、在江湖中擁有過強影響力的武林門派,是注定要消亡在時流之內的——過早和過晚都不會有什麼分彆,甚至早上一些,於國運而言,反而更加安全。
至於那場殘酷至極的滅門屠殺?
那不過是先帝和老國師他們個彆幾個人的罪孽罷了,那隻能影響得了那幾人自己的運道,卻壓根乾擾不得大鄢。
——反倒永靖三十六年時,先帝在崩逝之前出現的,那段他一生中僅有的短暫暴政,曾真真切切地影響到了國運。
而她在來到廬山的第一年,在新帝上位承繼大統之前,也確乎是有過一小段體弱易病的歲月。
但那種輕微的多病,很快便隨著姬朝陵的即位而消失了——後來的幾年她的身子骨隻變得越發強健,她的容貌,也長久地停留在了一個女子容顏最為豔麗的雙十年華。
而她眼下之所以會瞧著更像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人,也不過是她刻意用妝容服飾,配合上她那曆經兩世的滄桑靈魂,硬生生打造出來的、些許比外表看著更為老成些的成熟感罷了。
祝歲寧想著低頭撇了眼手邊的水盆,正微微顫動著的水麵倒映出她一張年輕卻又被刻意打扮得稍顯年長的臉。
——隻是即便如此。
即便她已想清了其間更為深遠、更為重要的諸多關竅,即便她知道五大派的滅亡堪稱是“曆史的必然”,她仍舊無法接受,更不能原諒。
——她沒法原諒先帝他們在她那些親朋好友們身上犯下的孽,無法接受先太子和她的那些師兄師姐、師伯師叔們就這麼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了。
她想清了這些卻並未感到有半分的好受——那隻平白讓她感覺到一種更深沉、更難以釋懷的痛苦。
所以無論如何,隻要有那個機會,她還是會與羅洪他們一樣——會與他們一樣的想儘辦法,儘最大可能地去還原當年那兩樁大案背後的諸多真相。
哪怕她不能將所有事實分毫不落地講給世間的每個人聽,至少也希望能洗刷去太子殿下身上那“受細作蠱惑,曾有叛國之實”的罪名,至少擦乾淨他們五大派頭頂有關乎“細作”的那一盆盆汙水。
屆時,她能做到這些就夠了。
足夠了。
擦過了桌子的女人默默將那一盆臟水搬去了後院,老藥商等人在慢慢平複過一番心緒後,亦起身與她告了辭。
小郎中臨走前還不忘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往後定會牢牢記好了那道“椒麻炒雞”,記好了“花漱月”這個名字,同樣也記好了那姑娘恍若是飛瀑一般瀟灑絢爛,又甚是短暫的一輩子。
她笑著與他說了好,而後目送著他們身影消失在那彎曲而不見儘頭的山道上。
路兩旁枝乾直衝了天際的柳杉照舊沉默著矗立於蒼穹之下,而她收拾好了大堂中的那幾張桌子,也很快便迎來了客棧今日的第二桌客人。
一整個晌午的時間,就這樣在忙碌中悄然溜過去了,待她送走了最後兩個打尖的食客,那日頭也已偷偷躍下了中天。
未末時分,她將將消停下來,正想去後院幫廚子擇一擇今晚要用到的菜,那院外卻突地傳來道細嫩的呼喊,隨之而來的,還有幼童加厚了的布鞋底子踩在磚石地上的窸窣聲響——她連忙放下手頭提溜著的兩隻簸箕,轉而小跑著出了門。
“阿娘……阿娘!”七歲的小丫頭片子蹦跳著跨過門檻,頭頂紮著的兩隻團髻也隨著她的動作,不住地上下震顫。
祝今歡在瞧見了女人的那個瞬間,即刻便笑眯眯跑上去撲進了她的懷裡——祝歲寧下意識彎腰接住了這皮實得像隻小猴子一樣的丫頭,開口時那語氣中禁不住夾雜了一線滿含著擔憂的責怪:“今歡?你怎麼這個點就自己跑回來了,學堂下學了嗎?”
“還有,你今天怎的沒等著阿娘和你廚子姐姐——也不怕在半路再遇上了什麼野獸。”
“下學了,阿娘。”祝今歡聞言嬉笑著仰起張嫩生生的臉來,“我們先生今兒下午有事——學堂過了晌午,便教我們自行回家去了,女兒看著今天的天氣不錯,時辰又早,就沒再等著你或廚子姐姐來接,自己沿著山路走回來了。”
“至於野獸——我才不怕哩!那山路白天總有人來回通行,這才不會見著有多少野獸呢!”
“你這丫頭,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女人被這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膽氣給無奈到了,禁不住當場抬指戳了戳她的眉心。
其實這年頭的廬山與她記憶中,後世那個連猴群都是人工放野繁衍出來的廬山截然不同,這時候的山上還是能瞧得見虎豹,也遇得著豺狼的。
隻是正如這小丫頭片子跟她強嘴時說的那話一樣——常日走人的山路上,是見不到多少能傷得了人的野獸,可這“少”,卻又並不意味著完全沒有。
“但無論如何,你上下山路時,也還是要再仔細著些為妙——尤其你如今年歲尚小,還是個丁點高的小豆丁。”想過了一圈的女人悵然歎息一口,遂認認真真叮囑起了那半大的孩子。
“今歡,往後可不能輕易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就算是學堂提前放了學,那你也起碼要找個朋友跟著你同路,你們倆好結著伴的一起回來。”
“那好吧,阿娘,下回再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去鎮子裡找小鐘哥哥——讓他陪著我一起回來。”祝今歡脆生生地應了。
女人冷不防聽見了鐘林逍的名字,腦仁雖不可避免地短暫痛了一下,但她想起自家這丫頭的那股倔強性子,便隻好隨之點了腦袋。
得了許可的小姑娘立時又喜滋滋地樂了起來,但她這回沒樂上太久,忽然便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一樣,用力拍了下巴掌:“哦對了,阿娘。”
“我回來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一個自稱是你‘故人’的大哥哥。”
“——那人這會就待在咱們院子外麵,你要不要出去見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