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四十分,張豔紅從那張堅硬的木板床上掙紮著醒來。
窗外天光未亮,城中村逼仄的巷道裡已傳來早點攤擺攤的響動、摩托車的發動聲,以及早起打工者們匆匆的腳步聲。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按下那隻廉價鬨鐘的按鈕——這隻鬨鐘是她剛到南城時在地攤上花八塊錢買的,塑料外殼已經磨損,但指針走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十五分鐘洗漱整理。她用冷水拍打臉頰,試圖驅散睡眠不足帶來的昏沉。鏡子裡的自己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皮膚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而顯得暗淡。她仔細梳理那頭及肩的黑發,用最便宜的黑色發圈紮成一個低馬尾,確保沒有碎發落下——這是公司對新員工儀容的基本要求。
從衣櫃裡取出那套深藍色西裝套裙,這是她最體麵的衣服,也是唯一一套能在寫字樓裡不被一眼看出“不同”的行頭。但連續穿著幾天,即使每晚回來後都用濕毛巾小心擦拭,湊近時仍能聞到淡淡的氣味——不是汗味,而是布料在潮濕空氣中反複穿著的、一種難以描述的陳舊氣息。她往腋下撲了點最便宜的爽身粉,希望能稍微掩蓋。
六點五十五分,她鎖上那扇薄薄的鐵皮門,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走進樓道。樓道裡堆滿鄰居的雜物,燈光昏暗,牆皮剝落。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攤水漬——那是樓上水管常年滲漏留下的痕跡。
七點整,她抵達城中村口的公交站。站牌下已擠滿了等待的人群,大多穿著工廠製服,麵色疲憊,沉默地站著,像一群被生活驅趕的羔羊。張豔紅擠在人群中,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她要先坐四站公交車,到地鐵換乘站。
早高峰的公交車是這座城市對底層打工者的第一道考驗。車門一開,人群如潮水般湧上。張豔紅被推搡著擠上車,後背緊貼著陌生人的前胸,幾乎無法呼吸。車廂裡彌漫著汗味、廉價早餐的油膩味,以及一種難以言說的、屬於早起奔波的困頓氣息。她一隻手緊緊抓著帆布包的帶子,另一隻手勉強扶住欄杆,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搖晃。
車窗外的景象從雜亂無章的城中村,逐漸過渡到稍顯整潔的居民區,再到開始出現玻璃幕牆寫字樓的區域。這座城市像一幅漸次展開的畫卷,而張豔紅正從一個圖層,艱難地移向另一個她永遠無法真正進入的圖層。
七點二十五分,她在“南城大道站”下車,彙入更加洶湧的人流——地鐵站口。
這是南城最繁忙的地鐵樞紐之一。自動扶梯上站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急切。張豔紅跟著人流往下走,空氣變得潮濕悶熱。過安檢時,她熟練地將帆布包放進傳送帶——裡麵隻有錢包、鑰匙、手機、一個舊水杯和用塑料袋裝著的兩個饅頭,那是她的午餐。
站台上早已人山人海。列車進站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車門打開的瞬間,等候的人群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張豔紅被人流裹挾著向前,幾乎腳不沾地地被擠進車廂。她瘦小的身軀被擠壓在幾個高大的乘客之間,臉頰幾乎貼到冰冷的車門玻璃。
車廂裡空氣汙濁,混雜著香水、汗水和早餐的各種氣味。她能聽見周圍有人在用藍牙耳機打電話談業務,有人刷著手機視頻發出笑聲,有人閉目養神。而她隻是努力保持平衡,避免摔倒。她的帆布包被擠壓得變形,但她更擔心的是包裡那兩個饅頭——如果被壓扁了,中午吃起來會更難下咽。
列車啟動,加速。在隧道中穿行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張豔紅透過擁擠人群的縫隙,瞥見車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張蒼白、疲倦、毫無表情的臉。她忽然想起在北方縣城時,每天步行半小時去餐館打工的日子。那時雖然也辛苦,但至少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能看到天空。而在這裡,在這座光鮮都市的地下脈絡裡,她像一粒被裹挾的塵埃,在黑暗的管道中隨波逐流。
地鐵穿過大半個城市。她在“國際金融中心站”下車,這是麗梅大廈所在的地鐵站。走出車廂的瞬間,人流分作兩股——一股湧向出站口,一股繼續等待下一班列車。張豔紅被推著向前,幾乎是本能地順著最熟悉的那條路線移動。
從地鐵站到麗梅大廈的短短三百米,是這個城市最鮮明的階層切片。通道兩側是光可鑒人的奢侈品廣告牌,妝容精致的模特身著當季新款,嘴角掛著矜持而疏離的微笑。趕時間的白領們步履匆匆,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的節奏,西裝革履的男士們邊走邊對著耳機快速說著英語或專業術語。空氣中彌漫著咖啡香、香水味,以及一種“精英”區域特有的、被精心過濾過的清新空氣。
張豔紅低著頭,加快腳步。她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西裝,腳上那雙人造革的黑色低跟鞋,以及那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帆布包,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高級宴會的闖入者。她能感覺到偶爾有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不是刻意的打量,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帶著輕微訝異的掃視,仿佛在說: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
她將帆布包往身前攏了攏,試圖讓它看起來不那麼顯眼。
八點十分,她刷卡進入麗梅大廈。冷氣撲麵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巨大的挑高中庭,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衣著光鮮、神情自信的人們——這一切依舊讓她感到眩暈和不真實。她快步走向員工電梯,避開主電梯區——那裡通常屬於高管和訪客。在擁擠的員工電梯裡,她縮在角落,盯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心裡默數著。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與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與那些她完全不懂的工作、與那些她無法融入的同事,再次近距離接觸的一天。
然而,對她而言,在麗梅集團的八小時工作,並非一天的終點,而隻是另一個開始。
晚上六點三十分,張豔紅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麗梅大廈。
晚高峰的地鐵站依然擁擠,但她已經學會了如何更有效率地穿梭其中。這一次,她的目的地不是城中村,而是位於城市另一端的商業區——那裡有一家全國連鎖的快餐店,她每周有四個晚上在那裡兼職。
快餐店的兼職是她在網上找到的,時薪低得可憐,但好在時間靈活,且日結一部分現金——這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家裡的彙款要求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僅靠麗梅集團那份試用期工資,扣除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費後,所剩無幾。
七點十五分,她抵達快餐店。在員工更衣室匆匆換上一套紅黃相間的製服——化纖麵料,不太透氣,還帶著前一個穿著者留下的淡淡汗味。她用最快的速度將頭發重新紮緊,戴上帽子,對著斑駁的鏡子檢查自己的儀容。鏡中的自己眼圈更深了,嘴角因為長時間保持禮貌性微笑而有些僵硬。
“豔紅,快點!晚高峰開始了!”領班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帶著不耐煩。
“來了!”她趕緊應聲,小跑著進入前廳。
快餐店的繁忙與寫字樓的繁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節奏。這裡充斥著炸雞的油煙味、孩子的哭鬨聲、顧客催促的喊聲,以及收銀機不斷開合的“哢嗒”聲。張豔紅被分配到點餐收銀崗——這是最累也最容易出錯的崗位。
“歡迎光臨,請問需要點什麼?”她臉上掛起標準化的笑容,聲音儘量保持輕快,儘管喉嚨因為一天說話已經有些沙啞。
顧客們形形色色:有下班後懶得做飯的年輕白領,有帶孩子來“獎勵”一頓的家長,有約會的情侶,也有疲憊的打工者。他們點餐的速度或快或慢,要求各不相同——這個要少冰,那個要額外番茄醬,這個對花生過敏,那個要確認是不是現炸的……
張豔紅的手指在觸摸屏上快速點擊,同時要準確報出金額,收錢找零,還要時不時回答顧客的問題:“套餐裡的飲料可以換嗎?”“薯條可以加大嗎?”“衛生間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