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窗紙透著層青灰色的光,像蒙了層薄紗。吳子旭翻了個身,外間的春桃已輕手輕腳挑開了簾子,手裡端著銅盆,盆沿搭著塊擰乾的熱帕子,水汽嫋嫋。
“老爺,該起了。”春桃將銅盆擱在梳妝台上,上前幫他掀開被子,又取過床尾的棉袍輕輕裹在他身上,“水剛溫好,洗漱了舒坦。”
吳子旭坐起身,春桃已屈膝半蹲,端著銅盆湊到床邊,恰到好處地遞過熱帕子。他接過按在臉上,溫熱的水汽漫開,帶著點艾草的清香——是春桃特意在水裡加的,說是能醒神。帕子擦過臉頰、脖頸,連耳後都細細拭了一遍,她才接過帕子,又從盆架上取過牙刷,蘸了點牙粉遞過來,動作熟稔又輕柔。
“今兒的牙粉老爺用著起泡泡,奴婢怎麼用著不起泡啊?”春桃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著換下的寢衣,疊得方方正正放在竹籃裡,邊角都對齊了。等吳子旭漱了口,她又端來杯溫茶:“簌簌口吧,剛泡的龍井,不燙嘴。”
“那是你用的牙粉不夠,刷得也不認真。”吳子旭打趣道,看著她認真琢磨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洗漱妥當,春桃才捧過疊得整整齊齊的官袍,青緞麵繡著暗紋,領口袖口都用銀線鎖了邊,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她踮腳幫他係玉帶,指尖不經意擦過他腰側,像被燙著似的連忙縮回手,臉頰微紅:“王媽說今兒的蔥油餅加了芝麻,酥得很,您肯定愛吃。”
桌上已擺好了早膳,一碗粳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麵撒了層桂花,香得人鼻子發癢;一碟醬菜切得細細的,配著剛出鍋的蔥油餅,金黃酥脆,香氣裹著熱氣往鼻尖鑽,邊上還有一疊煎蛋,蛋黃流心,看著就誘人。春桃替他擺好碗筷,站在一旁候著。吳子旭吃得格外香,看著春桃忙前忙後的樣子,心裡暗歎——這古代的老爺,日子過得是真舒坦。
到了衙門,門房裡的小吏見他來,忙迎上來:“吳縣丞,王縣令在大堂等您呢,說是有要事。”他剛到大堂,就見王敬之背著手在踱步子,眉頭微蹙,見他進來,連忙招手:“子旭來了?快坐,就等你了。”旁邊坐著劉典史、陳主簿,還有個穿著寶藍色官袍的,正是副縣丞周平,正低頭撚著胡須,不知在想什麼。
“趙刺史這次來,可不是小事。”王敬之眉頭緊鎖,手指在桌上敲得篤篤響,“開春後雨水多,他是來查河壩修築的——去年冬天剛動工的那截堤壩,夯土實不實、石料夠不夠,都得仔細查驗。再者,還得看看咱們平崗縣的治安,街上的流民、市集的秩序,半點馬虎不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河壩那邊,周平你負責的,情況熟,到時候由你領著刺史大人查驗。吳子旭,縣城治安你去看一下,這兩日把街麵清一清,彆讓閒雜人等晃悠,尤其是西市那片,聽說近來有潑皮鬨事,務必壓下去,彆讓大人看了笑話。”
周平連忙拱手應著:“下官遵命。”眼角卻偷偷溜向吳子旭,那眼神滴溜溜轉,像隻盯著雞窩的黃鼠狼,藏著幾分算計。吳子旭瞧著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心裡明鏡似的——這小子準在盤算著什麼歪主意,保不齊想趁趙刺史來的時候,給自己使絆子。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咚——咚——咚——”的擊鼓聲,又急又響,震得窗欞都發顫,像是要把大堂的頂子掀了。王敬之皺起眉:“這時候誰來鳴冤?”
“大人,升堂嗎?”陳主簿起身,手裡捧著驚堂木,神色一凜。
王敬之點點頭,整了整官帽,沉聲道:“走。”
王敬之端坐堂上正中,堂上一塊明鏡高懸的匾額懸於上方,案前擺著驚堂木,莊嚴肅穆。左邊站著吳子旭和周平,右邊坐著陳主簿,負責記錄案情、整理文書。
堂下兩側是衙役,八人分兩排站立,每人手持水火棍,腰杆挺得筆直。最前麵的是衙役蔡班頭,麵色黝黑,眼神銳利。
蔡班頭先起頭喊一聲“威——”,後麵的衙役們齊聲跟上“武——”,聲音洪亮劃一,震得人耳朵嗡嗡響。這時水火棍敲地的節奏也跟著“威武”聲來,蔡班頭喊“威”時,衙役們齊敲一下棍;喊“武”時,再齊敲一下,聲浪震得梁上的灰都掉了點,透著股懾人的氣勢。王知縣拿起驚堂木,“啪”地一拍:“堂下何人?為何擊鼓?”
堂外黑壓壓站了一片看熱鬨的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堂內最前麵跪著個哭哭啼啼的婦人,懷裡抱著個繈褓,肩膀一抽一抽的,後麵跪著幾個漢子,個個麵帶悲憤,拳頭攥得死緊。
那婦人“撲通”一聲磕了個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悶響一聲,聽著都疼:“青天大老爺!民婦孫氏,求您為我家男人做主啊!他……他死得冤啊!”
“你男人是誰?何時死的?從實招來!”王敬之聲音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孫氏抹著淚,聲音哽咽,幾乎說不囫圇話:“民婦男人叫張阿牛,是城東的瓦匠。昨兒下午去修河壩,就再沒回來。今晨我們發現他時,人已經在河水裡泡著,渾身冰涼,已經死了多時……”
“死在河裡?”王知縣追問,目光如炬,“可有外傷?”
孫氏聽得問話,哭得更凶,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嵌進去:“有!後腦上一個大洞,血都凝住了!民婦摸著那傷口,圓滾滾的,像是被什麼硬東西砸的……他平日裡壯得像頭牛,水性也好,閉著眼都能遊過河去,怎麼會平白無故淹死在河裡?定是被人害了!”
跪在後麵的幾個漢子也跟著磕頭,額頭磕得青石板邦邦響,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甕聲喊道:“大人!阿牛昨兒去河壩時還說,要趕在天黑前把最後一段夯土拍完,回來給娃買小麥人玩的!可我們今早去找,就見他漂在離河壩不遠的回水灣裡,身上的褂子都被扯爛了,像是跟人打過架!”
王敬之眉頭擰得更緊,像打了個死結,看向周平:“周副縣丞,河壩工地歸你管,張阿牛昨日可有反常?”
周平臉色有點變,手不自覺攥緊了官袍下擺,指節都泛白了,強作鎮定道:“回大人,昨日我去工地巡查時,見他還在搬石料,有說有笑的,沒見異常。許是……許是天黑後他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撞到了河底的石頭?”
“你胡說!”帶疤的漢子猛地抬頭,眼裡冒著火,像要噴出火星子,“阿牛在河邊長大,閉著眼都能摸回家!再說那回水灣水淺得很,剛沒過膝蓋,淹不死人!定是你們這些管工的苛待匠人,他不服才被你們害死的!”
“你無憑無據胡說什麼!”周平猛地提高聲音,像是被戳中了痛處,額角卻滲出細汗,順著鬢角往下滑,“河壩上每日都有賬目,工錢分文不少,飯食也管夠,怎會苛待?莫不是想訛錢?”
吳子旭站在一旁,冷眼瞧著周平——他說話時眼神閃爍,不敢與王敬之對視,右手還不自覺地攥成拳,指節發白,那是心虛時才會有的小動作。再看那孫氏懷裡的繈褓,露出的小臉上還沾著淚痕,小嘴癟著,想來張阿牛的死,絕非意外那麼簡單。
“王大人,”吳子旭上前一步,沉聲道,“依下官看,此事蹊蹺,不如先派仵作驗屍,查明死因,再去河壩附近查查,看看有無目擊者,也好還原真相。”
王敬之點頭,語氣堅定:“準了。蔡班頭,帶仵作去驗屍,仔細些;再領兩個人去河壩工地周遭查探,任何蛛絲馬跡都彆放過!”
“是!”蔡班頭領命,帶著衙役匆匆離去,腳步聲在大堂外漸遠。
孫氏等人被帶去偏房等候,堂外看審案的人群卻沒散,大家交頭接耳,小聲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像一群嗡嗡的蜜蜂。大堂上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炭盆裡的火偶爾“劈啪”響一聲。周平擦了擦汗,訕訕道:“大人,趙刺史明日就到,河壩查驗是大事,若是因為這點小事耽誤了……”
吳子旭第一次經曆這種場麵,以前總在電視電影裡看古代審案,如今身臨其境參與其中,那股子嚴肅和緊張,比畫麵裡真實百倍,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就聽王敬之在堂上威嚴地說:“人命關天,何來小事?”頓了頓又道:“河壩要查,人命案也要查,兩不耽誤。”
周平碰了個釘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敢再言,卻瞥見周圍目光似乎都帶著審視,又見吳子旭往這邊看,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陰鷙得像淬了毒,透著股狠勁。
日頭過午,蔡班頭匆匆回報,臉上帶著凝重:“大人,仵作驗了,張阿牛後腦確實是被鈍器擊碎,傷口邊緣整齊,並非落水撞擊所致,是先被人打死再拋屍入水的,根據屍身僵硬程度,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昨晚戌時左右。”
“他殺?”王敬之猛地一拍案,連忙追問,“可有目擊者?”
“我們走訪了周邊,有個撿牛糞的老漢說,昨晚戌時前後,看見鄭大帶著兩個漢子在河壩附近轉悠,天黑看不清臉,但看身量和穿著,像是他們。這幾天老漢去那邊撿糞,總見鄭大在河壩上監工,印象深。”
“鄭大?”吳子旭心頭一凜,果然與周平脫不了乾係,鄭大是周平的心腹,這是衙門裡都知道的。
“周副縣丞,鄭大可是你派去河壩監工的?”王敬之回頭看向周平,目光銳利如刀。
“回……回大人,是下官派去的。”周平的聲音有些發顫,額上的汗又冒了出來。
“那河壩修理幾時收工?”王敬之追問,步步緊逼。
“一般是下午酉時就收工了。”周平的聲音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