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縣稅務局來兩人,灰色製服,提公文包。
“陳建國同誌,例行檢查。看賬目。”
“沒正式建賬,就個小本子記收支。”
“也得看。”
拿出皺巴巴筆記本。上麵記著:某月某日買竹竿多少錢,某月某日賣蘑菇多少錢,某月某日發工錢多少錢。簡單。
兩人看半天,問:這筆支出沒發票?那筆收入沒入賬?一一解釋:農民買賣多現金交易沒發票;收入當天入賬,有時忙記晚了。
查一上午沒查出問題。孫同誌合上本子:“個體戶要規範經營,建正規賬。這次沒問題,下次注意。”
兩人走了。陳建國站在院裡看他們背影。這不是例行檢查,是敲打。
又過兩天信用社老趙打電話,客氣但話硬:“小陳,擴建貸款還得等等。最近資金緊張,要優先保障公家單位。”
“趙主任,之前不是說好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嘛。再等等,有消息通知你。”
電話掛了。貸款黃了。
消息在村裡傳開。王老栓晚上偷偷來,院門外張望半天才進。
“建國,聽說……聽說你惹事了?信用社不貸款,稅務局查賬?”
“沒事王叔,正常檢查。”
“彆瞞我。”王老栓壓低聲音,“有人傳,說你在省裡亂說話得罪人了。還說……說你要倒黴了。”
“誰說的?”
“就那麼傳唄。”王老栓眼神躲閃,“建國,你好不容易乾起來,可彆……可彆栽了。二柱現在跟你乾,剛走上正道……”
“放心王叔。”
王老栓走了。陳建國坐在院裡,初冬風冷刮臉。母親出來披件棉襖。
“媽,沒事。”
“我知道。你想做啥就做。家裡不怕。”
弟弟放學回來,書包沒放下就問:“哥,同學問我你是不是犯錯誤了?”
“你咋說?”
“我說我哥沒錯。我哥是乾實事的。”
拍拍弟弟肩膀。
梁書記那邊沒直接消息,但聽說梁書記在縣委會上發火,說“有些人不要搞小動作,改革典型要支持不是拆台”。具體說誰不知道。
等最熬人。報告寄出半月,一點回音沒有。照常去大棚,指導技術,安排生產。新擴建五十畝地因貸款沒下,隻能先搭架子,塑料膜暫時不鋪。白色竹架立荒地,像一片巨大骨骼。
第二十天,終於來消息。
縣郵電局打電話到大隊部,說陳建國有長途,省城來的。
騎車去接。方主任打來的,電話有雜音,但語氣嚴肅。
“小陳,報告收到了,很好。但……有變化。”
握緊話筒。
“報告被省裡某領導批閱了,震動不小。但引發爭論。一派認為揭露問題是為解決問題;另一派認為誇大困難,否定成績,影響穩定。”
“那報告……”
“暫不公開。但作為‘內部參考’送省委主要領導了。你的工作沒白費。”
“方主任,會不會給您惹麻煩?”
電話沉默幾秒。“改革不是請客吃飯。有爭論正常。你繼續做好你的事,示範基地要搞好,那是根本。”
“我明白。”
“還有,”方主任聲音壓更低,“最近注意一點。有些聲音可能會傳到你那裡。彆受影響。”
掛電話在郵電局門口站一會兒。天陰著,像要下雪。
報告有結果了,但結果不是想象那樣。沒立刻解決問題,沒公開推動,成了“內部參考”,引發“爭論”。
這就是現實。改革的路從來不是直的。
一周後收到一封信。信封普通,沒貼郵票,顯然有人直接塞門縫。
拆開,沒信紙,隻有一張剪報。省報的,前幾天二版評論文章,標題《正確認識改革中的主流與支流》。
文章不長,字字刺眼:“在改革開放大好形勢下,絕大多數乾部群眾團結一心……但也要警惕個彆現象:少數取得一點成績的典型,居功自傲,看不到支持,甚至誇大困難,傳播負能量……這種傾向需及時糾正,確保沿正確方向前進……”
不點名,但句句像說他。
剪報邊緣有人用鉛筆寫一行小字,很潦草:“有人要對號入座了。小心。”
看著那行字看很久。走到灶房把剪報扔炭盆。火苗竄起,紙瞬間卷曲變黑化成灰。
父親進來,看看炭盆看看他。
“起風了?”父親問。
“嗯。”陳建國說,“要變天了。”
窗外烏雲從西北壓過來,低低貼遠處山脊。風刮起來,吹得院裡老槐樹枝乾亂晃,枯葉打旋飛上天。
遠處傳來隱隱雷聲,悶悶的,像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歎息。
1983年冬天來得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