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路燈最先開始。那一盞盞暖黃色的光,像被掐滅的蠟燭,一顆接一顆熄滅。不是同時,是從最遠的那盞開始,一盞接一盞,朝著莊園的方向蔓延過來。
而後是莊園本身的燈光。拱門上的裝飾燈,建築外牆的景觀燈,花園裡的小地燈……所有的人工光源,都在以同樣的順序、同樣的速度熄滅。
最後,是天光。
西邊天空那最後一點殘霞,像被潑了墨,迅速黯淡、沉沒、消失。整個天空在幾秒鐘內徹底黑透,黑得沒有一絲光,黑得像一塊巨大的天鵝絨幕布,從頭頂壓下來。
世界被靜音了。
遠處高速公路的車流聲,田野裡的蟲鳴聲,風吹過銀杏樹葉的沙沙聲——所有的聲音都在迅速衰減,像音量旋鈕被逆時針擰到底。最後隻剩下一種低沉的、持續的嗡鳴,從地底深處傳來。
黎川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不是停止,是驟停。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攥得血液無法流動,氧氣無法進入。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夏念初。
她站在他麵前三步遠的地方,背對著已經完全漆黑的莊園建築。她的臉在最後的、殘存的一點微光中顯得蒼白如紙。不,不是蒼白——是褪色。像一張被水浸泡過的照片,色彩正在迅速流失。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
那不是恐懼的眼神。至少不完全是。那裡麵有困惑,極致的、純粹的困惑。像一個人在熟悉的路上走著,突然發現腳下的路消失了,前方的風景變了,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她的嘴唇在動。
黎川看見她的嘴唇在動。在說什麼?他不知道。因為聲音已經被吞噬了。
然後,她開始消失。
和之前三次一模一樣的過程。先是邊緣模糊,像沒對好焦的照片。然後顏色褪去——藏青色的校服褪成灰白,再褪成透明。皮膚的顏色,頭發的顏色,眼睛的顏色……一切都在流失。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
黎川能透過她,看見後麵漆黑的莊園拱門,看見那些已經熄滅的燈,看見那片死寂的草坪。
他想衝過去。
他的腿在動。肌肉收縮,神經傳導,大腦下達指令——衝過去,抓住她,阻止這一切。
但他動不了。
不是被無形的力量禁錮,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本能的恐懼壓倒了他的意誌。他的腿像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
夏念初的透明化在加速。
她的輪廓已經徹底模糊了,像水中的倒影被投進石子,漣漪蕩開,倒影破碎。她的臉——那雙困惑的眼睛,那個微張的嘴唇——都變成了模糊的光斑,在黑暗中閃爍、消散。
最後一刻。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
黎川看見了。即使她的臉已經模糊得幾乎認不出,他還是看見了那個口型。
很簡單,隻有兩個字。
不是“救命”。
不是“為什麼”。
而是——
“快走。”
她徹底消失了。
像從未存在過。
管家也消失了。
同時,以同樣的方式。
現在,莊園門口隻剩下黎川一個人。
站在無邊的黑暗裡。
站在死寂的世界裡。
站在……徹底、冰冷、絕望的失敗裡。
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
粘稠的、沉重的黑暗,像原油在空氣中流動。黑暗所到之處,草坪枯萎,銀杏樹的葉子瞬間焦黃、卷曲、化作灰燼。莊園的白色外牆開始剝落,磚石碎裂,牆體坍塌。
一切都在溶解。
一切都在消失。
黎川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不是空白的空,是那種被重錘擊中後、所有思維都被震碎的空。他聽不見聲音,看不見光,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隻感覺到一件事。
冷。
從心臟最深處漫出來的、徹骨的冷。
計劃失敗了。
徹底、完完全全地失敗了。
他改變了地點,改變了參與者,改變了一切可以改變的外部條件。但結果……沒有絲毫改變。
黑霧依然降臨。
夏念初依然消失。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劇本上演。像一個無法更改的程序,一個無法打破的循環,一個……注定的結局。
黎川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裡,銀卡正在發光。
柔和的白光從卡片內部湧出,像有生命的液體在金屬表麵流動。光流旋轉、彙聚,勾勒出字跡的輪廓。
字跡浮現:
“如果你看到這些字,說明你已經觸碰到不該觸碰的邊界。”
黎川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不是諷刺的笑。而是一種空洞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笑。嘴角咧開,肌肉牽動,但眼睛裡沒有任何笑意。
邊界。
他觸碰了邊界。
然後呢?
“這張卡片是禮物,也是詛咒。”
第二行字出現。
黎川的笑更大了。肩膀開始顫抖,胸腔開始起伏,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想控製,但控製不住。
禮物?
詛咒?
有什麼區彆?
無論它是什麼,結局都是一樣的。他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救不了任何人。
銀光繼續流淌。
字跡繼續浮現。
但黎川已經不想看了。他閉上眼睛,任由那些光、那些字、那些溫柔或冰冷的話語,像流水一樣滑過意識表麵。
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
遺書。
那個溫柔的聲音。
那些充滿擔憂的勸誡。
那些“彆去”、“平凡過完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的情感被觸動,淚流滿麵,為遺書而悲,為自身滅亡而悲。
他試過了。他努力過了。然後……然後一切都沒有改變。
黑暗深處,無數雙眼睛睜開了。沒有輪廓,沒有身體,隻有瞳孔,妖豔詭異。
無數雙鬼眼,懸浮在黑暗裡,注視著他。
那些眼神……
黎川睜開眼睛。
那些眼神變了。
不再是純粹的貪婪和評估。而是……好奇?憐憫?
還是某種更複雜的、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那些眼睛在看著他。看著他失敗,看著他崩潰,看著他像個小醜一樣表演了一場徒勞的戲。
銀光開始收斂。字跡開始消散。
最後的最後,那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加油,少年。”
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
但這次,黎川聽出了裡麵另外的東西。
不是鼓勵,不是祝福。
而是……悲傷。
深深的、沉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