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江星海小區門口的路燈,投下昏黃而界限分明的光暈,像舞台上一圈孤零零的追光。
夏念初站在光暈的邊緣,藏青色的校服襯得她身形纖細。晚風拂動她的馬尾辮梢,也吹動著她眼中顯而易見的困惑與不安。
她看著麵前幾步之遙的黎川,這個同班不過數日、沉默寡言、卻在今天下午遞來那樣一張突兀紙條的男生。
他約她在這裡,在這個她每日歸家的、象征著某種壁壘的門口,時間精確到分秒。然後他來了,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眼神平靜得近乎異常,說出的理由卻輕飄飄得如同謊言——“隻是覺得,這裡風景不錯,想和你一起看看。”
這裡有什麼風景?是隔壁那家永遠燈火輝煌的珠寶店?是對麵櫥窗裡陳列著天文數字標價的名牌服飾?還是小區內那些掩映在園林中、象征著與她身份匹配的、無聲的權威與疏離?這顯然不是適合“看風景”的地點,更不是適合他們這樣關係的兩個人單獨見麵的場合。
她正想再次開口,試圖從這片令人不安的平靜中打撈出一點真實的意圖,比如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困難需要幫助——畢竟他看起來臉色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陰影——卻見黎川忽然動了。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過於平穩,平穩得剔除了所有屬於這個年齡男孩應有的猶豫或莽撞。
他就那樣,在小區保安偶爾掃來的目光下,在偶爾駛入駛出的豪車那漠然的車窗反光中,在傍晚歸家的、衣著光鮮的住戶們或許有或許無的餘光裡,向前邁了半步,縮短了那本就一步的距離。
然後,伸出手。
握住了她的手。
夏念初整個人猛地僵住了。
不是預想中的任何場景。沒有解釋,沒有鋪墊,沒有請求。就是這樣突兀的、直接的、帶著一股近乎蠻橫的平靜的接觸。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要涼一些,指節分明,掌心有薄薄的繭,力道卻出奇地穩固,不容掙脫地包裹住了她纖細的手指。
一種完全陌生的、屬於異性的觸感,混合著他指尖微涼的體溫,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她的手臂,直擊心臟。
“你……!”
夏念初下意識地低呼出聲,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滾燙的溫度蔓延至耳根。她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在她受過的所有禮儀教導裡,在家族無形的界限裡,在周圍人或敬畏或保持距離的環繞中,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同齡異性,會以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失禮的方式觸碰她。
震驚、羞赧、無措,還有一絲被冒犯的薄怒,齊齊湧上心頭。
她本能地往回抽手,用了些力氣。
黎川的手卻握得更緊了。那力道並不粗暴,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無聲地宣告著他的不容拒絕。
他甚至沒有看她因羞惱而漲紅的臉,也沒有解釋半個字,隻是微微側身,目光投向街對麵,那裡有一家裝修雅致、即使在暮色中也透出溫暖光暈的高檔花店。
“走吧。”他說,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個唐突的舉動不是他做出的一般。
夏念初又掙了一下,徒勞無功。少年的手像一副溫和卻牢固的鐐銬。她抬眼看向他,對上他那雙漆黑沉寂的眼眸。
那裡麵沒有戲謔,沒有輕浮,甚至沒有多少情緒的波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讓她感到莫名心悸的平靜。這平靜像一盆冰水,稍稍澆熄了她心頭的羞惱之火,卻滋生出更多的不解和一絲隱隱的……擔憂。
他到底想做什麼?
在她愣神的片刻,黎川已經邁開了腳步,自然地牽著她,走向街對麵的花店。
他的步伐穩定,仿佛牽著她的手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夏念初被他帶著,踉蹌了半步,最終還是放棄了徒勞的掙紮,任由他牽著,穿過了傍晚並不算繁忙的街道。
她能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小區保安的訝異,路過行人好奇的打量,甚至可能來自某扇車窗後的注視。這些目光像細小的針,刺在她滾燙的皮膚上。她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衣領裡,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直跳,混亂成一團。
花店門口的風鈴叮咚作響,清脆的聲音劃破了略顯凝滯的氣氛。店內暖光融融,空氣中漂浮著各種花卉混合的、清甜而不膩人的芬芳,與門外漸起的晚涼形成鮮明對比。穿著圍裙的店員微笑著迎上來,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微妙地停頓了一瞬,隨即恢複職業化的親切:“歡迎光臨,需要看看什麼花?”
黎川的目光在店內逡巡。各色玫瑰嬌豔欲滴,百合清雅亭亭,鬱金香姿態優美,還有眾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進口花卉,在精致的燈光和水晶花瓶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昂貴而不真實。
他的視線掠過這些,最終落在了角落一個不太起眼的白色塑料桶裡。那裡插著一大把向日葵,花朵不算最大最飽滿,甚至有些花瓣邊緣微微卷曲,顯然不是最頂級的貨色,但金燦燦的花盤朝著某個方向昂著,帶著一種樸素的、蓬勃的生命力。
“這個。”黎川指向那束向日葵,言簡意賅。
店員愣了一下,顯然有些意外這個在暮江星海門口牽著女孩手的少年,會選擇店裡最普通平價的花束。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麻利地抽出那束向日葵,熟練地修剪了一下莖部,用淡綠色的皺紋紙和素色絲帶包紮好,遞了過來。
黎川鬆開一直握著夏念初的手,從校服口袋裡掏出錢包。夏念初終於得以收回自己有些發麻的手,指尖殘留著他掌心的微涼和薄繭的觸感,臉上熱度未退,心中疑惑更甚。
她看著黎川數出幾張顯然不算新、甚至有些毛邊的紙幣,遞給店員。那束普通的向日葵,在他手中,與這間精致的花店,與他身後象征的階級壁壘,都顯得格格不入。
他轉過身,將那一大捧金燦燦的向日葵,遞到夏念初麵前。
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正從街道儘頭的高樓縫隙間斜射過來,恰好穿過花店的玻璃門,落在那向日葵明黃的花瓣上,鍍上了一層流動的、溫暖的金邊,也照亮了少年平靜無波的臉,和他手中那樸素得近乎笨拙的“禮物”。
夏念初完全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束突如其來的向日葵,又抬頭看向黎川。他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示意她接過。
之前的羞惱、不解,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加複雜的情緒取代。這算是什麼?唐突牽手後的補償?一種笨拙的道歉方式?
還是……彆的什麼她無法理解的含義?送花,尤其是向日葵這樣象征著仰慕、忠誠與陽光的花,在他們這樣的關係、這樣的場合下,實在太過古怪,甚至有些荒誕。
“黎川同學,你到底……”她遲疑著,沒有伸手去接。
“拿著。”黎川打斷她,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將花束又往前遞了遞,向日葵那粗糙的莖葉幾乎要觸到她的校服。
夏念初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了過來。花束比她想象的要沉一些,向日葵獨特的、略帶青澀的植物氣息撲麵而來,衝淡了花店裡濃鬱的香水味。
金色的花朵在她懷中盛放,與她此刻依舊泛紅的臉頰、困惑的眼神形成一種奇異的對照。
黎川看著她接過花,那雙沉寂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什麼,輕輕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之後,他移開視線,再次望向花店門外。
天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不是尋常的夜幕降臨,而是一種更具壓迫感的、仿佛光線被某種無形之物迅速吸走的沉暗。
遠處街道的霓虹開始不安地閃爍,車流聲似乎正在減弱、拉遠,變得空洞而不真實。
夏念初也察覺到了異樣,她抱著向日葵,下意識地靠近了玻璃門,望向外麵:“好像……要變天了?”
黎川沒有回答。他側身,重新麵對著她。暮色中,他的輪廓有些模糊,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晰,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又輕輕、緩緩地吐出。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前的最後調息,要將肺腑間所有殘留的濁氣與情緒,都排遣乾淨。
接著,在夏念初愈發疑惑的目光中,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不是去牽她的手,而是將她的手連同她懷中的花束一起,輕輕攏住,引導著她攤開掌心。
他的手很穩,動作甚至稱得上輕柔。夏念初不明所以,被動地任由他動作,掌心向上。
黎川從自己校服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了那張他一直隨身攜帶的銀色卡片。卡片在花店暖光和窗外殘餘天光的映照下,泛著一種內斂的、非金屬的柔光。
夏念初的視線落在卡片上,有點眼熟。
這到底是什麼?某種金屬書簽?紀念品?上麵的班級姓名去哪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黎川看著她,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他隻是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那目光複雜難辨,似乎有千言萬語,又似乎空無一物。
然後,他鬆開了攏著她的手,將那張銀色的卡片,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