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基礎的感官開始重建。
首先是觸覺。
冷。
極致的,刺骨的,仿佛能將靈魂凍結的寒冷。
不是秋夜那種帶著濕氣的涼,也不是冰箱裡那種乾燥的冷。而是一種更本質的、仿佛直接從絕對零度裡提取出來的、純粹的“冷”的概念。
這寒冷穿透皮膚,穿透肌肉,穿透骨骼,直接作用在細胞層麵。黎川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扔進液氮裡的肉,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破裂,都在死亡。
他想要蜷縮,想要抱緊自己,卻發現身體不受控製——他還沒有身體,隻有“冷”這個觸覺。
接著是聽覺。
風聲。
劇烈的,咆哮的,仿佛成千上萬頭野獸在齊聲怒吼的風聲。
那不是普通的風。那聲音裡夾雜著某種尖銳的、高頻的嘶鳴,像玻璃碎裂,像金屬摩擦,像……冰層在巨大壓力下崩裂的脆響。
風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沒有方向,沒有源頭,隻是純粹的存在,純粹的聲音暴力,試圖將他的耳膜震碎,將他的意識撕裂。
然後是嗅覺。
什麼都沒有。
不是“沒有氣味”,而是更詭異的——嗅覺器官本身失去了功能。他試圖呼吸,試圖捕捉空氣中的信息,卻發現鼻腔裡空空如也,像兩個黑洞,什麼都進不來,什麼都出不去。
隔應的,死寂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最後,是視覺。
黎川感覺到眼皮的存在——它們很沉重,像被凍住了,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他用力,用儘全身(如果還有“身”這個概念的話)的力氣,試圖睜開眼。
眼皮顫動。
一下,兩下,三下……
終於,睜開了一條縫隙。
光。
白色的,刺眼的,鋪天蓋地的光。
他眨了眨眼,讓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他看到了。
雪。
滿天的雪。
不是輕柔的、浪漫的、如同羽毛般飄落的雪花。
而是狂暴的、密集的、如同億萬把白色利刃從天空傾瀉而下的鵝毛大雪。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邊緣銳利,在某種看不見的光源照射下泛著冰冷的、金屬般的光澤。
它們以近乎水平的角度橫掃過視野,速度極快,在空氣中拉出一道道白色的、短暫的軌跡。風聲就是它們的怒吼——成千上萬片雪花撕裂空氣時發出的、疊加在一起的尖嘯。
黎川低下頭。
腳下是冰。
不是透明的、光滑的、像玻璃一樣的冰。
而是渾濁的、厚重的、呈現出一種病態青灰色的冰層。冰麵並不平整,布滿了嶙峋的凸起和深邃的裂縫,裂縫深處是更暗的、近乎黑色的陰影,仿佛通往地心。
冰層極厚,目測至少有幾米,甚至更厚。它向四麵八方延伸,看不到儘頭,和漫天的大雪一起,構成了一片純粹的白與灰的、沒有生命跡象的絕地。
寒冷在這一刻變得具體。
黎川終於感覺到了身體——他穿著單薄的、布質的衣服,款式古樸,像是某種粗麻編織而成,保暖效果很弱。袖口和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手腕和腳踝。
銀卡和信封在他左側的口袋裡,沒有動靜。
而此刻,那些裸露的皮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不是凍傷的紅,而是一種更詭異的、仿佛血液在皮下凝結成冰晶的、帶著透明質感的暗紅色。
皮膚表麵開始浮現細密的、白色的霜花,像某種快速生長的真菌。
“這雪...”黎川內心如蒙大赦。
疼痛來了。
不是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緩慢的、深入的、仿佛有無數根冰針順著血管向心臟蔓延的鈍痛。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黎川張開嘴,想呼吸,卻吸進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
那空氣像刀子一樣割過喉嚨,刺進肺部,帶來劇烈的、仿佛肺泡被凍結的疼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下,胸腔都像要炸開。
不能再待在這裡。
會死。
這個認知清晰得像冰錐,刺破了一切混亂和茫然。
黎川用儘全身力氣,轉動僵硬的脖子,開始觀察四周。
他正站在一個……洞穴的入口。
身後是漫天大雪和無儘冰原,身前是一個向山體內部凹陷的、大約兩人高的洞口。洞口邊緣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冰層下隱約能看到深灰色的岩石。
洞穴內部很暗,看不清有多深,但至少……沒有雪。
沒有雪,就意味著沒有風,意味著溫度可能稍高一點點,意味著……活下去的可能。
黎川沒有猶豫。
他用凍僵的、幾乎失去知覺的腿,邁出了第一步。
腳掌踩在冰麵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不是冰層碎裂,而是他腳底的皮膚和冰麵凍結在了一起,強行扯開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疼痛如電流般竄上小腿。
但他沒有停。
第二步。
第三步。
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寒冷讓關節僵硬,肌肉麻木,動作變得遲緩而笨拙。有好幾次他差點滑倒,隻能用手——同樣凍得通紅、布滿霜花的手——撐住冰麵,勉強保持平衡。
手掌按在冰上的瞬間,皮膚就和冰粘在了一起。扯開時,帶下一小塊皮肉,鮮血還沒來得及流出就被凍結,在掌心留下一小片暗紅色的冰晶。
黎川咬緊牙關,沒有發出聲音。
向著那個洞穴,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
終於,他跨過了洞口那道無形的界線。
風雪聲瞬間減弱。
不是消失,而是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了外麵。洞穴內部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溫度雖然依舊極低,但至少沒有了那種能把人瞬間凍僵的狂風。
黎川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白霧,在昏暗的光線裡迅速消散。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腳——皮膚已經變成了深紫色,表麵覆蓋著一層薄冰,指甲蓋開始發黑。
凍傷。
很嚴重的凍傷。
如果不儘快取暖,手腳可能會壞死,甚至……脫落。
黎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環顧洞穴內部。
洞穴不大,呈不規則的橢圓形,最深的地方大約五六米,高度約三米。地麵和牆壁都是同樣的深灰色岩石,表麵粗糙,布滿了細微的裂縫和孔洞。
唯一的光源來自洞口——外麵大雪的反光透過冰層折射進來,在洞穴內部形成一種朦朧的、青灰色的微光,勉強能看清輪廓。
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被冰雪覆蓋的山洞。
但黎川的直覺告訴他,沒那麼簡單。
銀卡不會把他送到一個普通的、除了冷之外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地方。之前的每一次穿越——暮江星海門口,便利店——都有明確的地點、人物和事件。
那麼這裡呢?
這裡的“事件”是什麼?
凍死?
不,不可能。銀卡的首要目的是保護持有者存活,而不是殺死他。
一定有什麼。
黎川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再次刺痛肺部。他站直身體,開始仔細檢查洞穴的每一個角落。
地麵除了碎石和薄冰,什麼都沒有。
牆壁……等等。
黎川的目光落在洞穴較深處的牆麵上。
那裡,在青灰色的微光中,似乎有一些……圖案?
他走近幾步,眯起眼睛。
不是圖案。
是文字。
或者說,是某種類似文字的符號。
深紅色的,像是用血——或者某種類似血的液體——直接塗抹在岩石表麵。
符號的筆觸很粗獷,很原始,帶著一種狂野的、近乎暴力的美感。
它們排列成不規則的隊列,從牆根一直延伸到接近洞頂的高度。
黎川不認識這些符號。
但它們讓他想起了一些東西——血色信封表麵那些流淌的符文,觀老收藏室裡那些典籍封麵上的古文字,還有……第二要塞那具骸骨眼眶深處、那朵彼岸花圖案周圍隱約浮現的紋路。
某種聯係。
這些符號,和那些東西,有某種相似。
黎川伸出手,想要觸摸那些符號。
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牆麵的瞬間——
異變發生了。
那些深紅色的符號,忽然……活了。
不是字麵意義上的“活”,而是開始移動。像一群受驚的紅色螞蟻,從原本的位置迅速退縮,向著牆壁深處“鑽”去。它們的移動速度極快,在岩石表麵留下一道道淡淡的紅色殘影,然後徹底消失。
短短兩三秒,整麵牆上的符號全部不見了。
仿佛從未存在過。
黎川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盯著那麵空無一物的牆壁,心臟開始狂跳。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牆壁開始……變化。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而是像某種精密的機械裝置被激活,內部傳來低沉而規律的“轟隆”聲。聲音不大,卻帶著沉甸甸的質量感,震得腳下的地麵微微顫抖。
緊接著,牆壁表麵出現了一道筆直的、垂直的裂縫。
裂縫很細,起初隻有頭發絲粗細,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但它在迅速變寬,變深,像有人用無形的刀刃在岩石上精準地切割。
一厘米,五厘米,十厘米……
裂縫最終穩定在大約半米寬。
裂縫兩側的岩壁開始向後退。
不是整體移動,而是像兩扇沉重的、與山體融為一體的石門,沿著看不見的軌道,緩慢而平穩地向內滑開。石門移動時發出沉悶的、碾碎砂石的摩擦聲,在洞穴封閉的空間裡回蕩,震得人耳膜發麻。(真不怎麼會描述了)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五秒。
五秒後,一扇門出現在黎川麵前。
一扇高大的、厚重的、由整塊深灰色岩石雕刻而成的石門。
門的高度接近洞穴頂部,大約三米;寬度就是剛才那道裂縫的寬度,半米,僅容一人通過。門板表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岩石天然的紋理和歲月留下的風化痕跡。
但在門框的邊緣,黎川看到了那些符號——那些剛才“活”過來並消失的深紅色符號,此刻正沿著門框的邊緣緩緩流動,像某種有生命的液體,發出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
門,開了。
不是完全打開,而是敞開了一道縫隙。
大約十厘米寬,剛好能讓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黎川站在門前,呼吸停滯。
門後是什麼?
更深的洞穴?寶藏?怪物?還是……出口?
他不知道。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銀卡把他送到這裡,不會隻是為了讓他看一眼這扇門。門後一定有什麼。某種他必須麵對、必須經曆、必須……跨越的東西。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循環。
就像暮江星海門口必須接受夏念初的邀請。
就像便利店必須麵對黑霧的降臨。
就像血色宮殿必須跨過那道齊腰高的門檻。
現在,是這扇門。
黎川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滿胸腔,帶來清醒的刺痛。
他邁步,側身,擠進了那道狹窄的門縫。
石門比他想象中更厚,大約有半米。他在黑暗中擠過那段短暫的距離,皮膚摩擦著冰冷粗糙的岩壁,帶來細微的刺痛。
他進入了門後的空間。
光線瞬間變化。
不再是洞穴裡那種朦朧的青灰色微光,而是一種……更詭異的、自帶光源的暗紅色調。
黎川眨了眨眼,讓瞳孔適應光線。
他看到了。
屍骨。
堆積滿地的屍骨。
骨遠遠多於屍。
門後的空間比外麵的洞穴大得多,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約半個籃球場大小的石窟。
石窟的穹頂很高,上麵垂下一些鐘乳石狀的冰柱,在暗紅色的光線中泛著冰冷的光澤。
而地麵……
是屍骨。
不是一具兩具,不是十具八具。
是成百上千具。
它們無序地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小山丘。有些已經徹底化為森森白骨,白骨表麵覆蓋著一層薄冰,在暗紅的光線下反射出詭異的光澤。有些還保留著部分軟組織——乾枯的皮膚,萎縮的肌肉,粘連在骨骼上,像風乾的臘肉。
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新鮮的。
是的,新鮮。
在屍骨堆的某些區域,黎川看到了兩具近乎“完整”的屍體。它們看起來剛死不久——皮膚還沒有完全失去血色,肌肉還沒有徹底萎縮,甚至有些傷口處還在……冒著熱氣。
而那些屍體身上穿著的衣服……
和黎川此刻身上的一模一樣。
粗麻布質,款式古樸,袖口和褲腿都短一截。
黎川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緩慢地掃過這座屍骨堆積而成的小山。從最底層的、已經完全白骨化的,到中間的、半風乾的,再到最上層的、還冒著熱氣的兩具。
時間在這裡被具象化了。
一層一層,像地質岩層,記錄著無數個來到這裡、然後死在這裡的……人?
他們是誰?
從哪裡來?
為什麼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服?
為什麼死在這裡?
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具?
黎川的指尖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源於認知崩塌的戰栗。
他以為銀卡帶他進入的是“幻境”,是某種固定的、循環的、雖然有危險但至少“規則明確”的場景。
但現在看來,不是。
這裡不是暮江星海,不是便利店,不是他熟悉的、可以預測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裡是……彆處。
一個真實的、致命的、堆積著無數失敗者屍骨的絕地。
而他,正站在入口。
站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
就在這時,胸口的口袋裡,銀卡再次傳來了微弱的暖意。
很輕,很短暫,像是一個無聲的提醒
小心,遊戲,才剛剛開始。
黎川緩緩抬起手,按在胸口。
隔著粗糙的布料,他能感覺到銀卡堅硬的邊緣,和那絲轉瞬即逝的溫暖。
隨後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屍骨,掃過那些還在冒熱氣的新鮮屍體,掃過整個暗紅色的、充滿死亡氣息的石窟。
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決定。
一個關於活下去、關於跨過這片屍山、關於找到答案、關於……走出去的確定。
他邁出了第一步。
踩在冰冷的、布滿碎骨和冰碴的地麵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
在死寂的石窟裡,這聲音清晰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