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夜晚漫長如繭。
黎川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切進來的那道銀線。窗外偶爾有夜歸的車駛過,車燈的光影在天花板上迅速掠過,像某種無聲的探照。
他睡不著。
不是失眠,是清醒——一種過度清醒的狀態。大腦像一台無法關機的電腦,後台程序瘋狂運轉,CPU溫度飆升,散熱風扇在顱骨內無聲嘶鳴。
銀卡。平安符。血色信封。第二要塞。周五晚上十點。
夏念初轉學了。
王胖子的小姨和幻境裡的女人的關係。
巧克力為什麼含著“氣”。
邊界。
這些念頭像走馬燈一樣旋轉,彼此碰撞,分裂,重組,形成新的、更複雜的謎題。
他試圖抓住其中任何一個,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但思緒總是滑開,像試圖握住一捧水。
最後他放棄了。
隻是睜著眼,看著月光那道銀線緩慢移動,從床頭移到床尾,最後徹底消失——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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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平淡得令人心慌。
鬨鐘在六點四十準時響起。黎川起床,洗漱,換上校服,背上書包,出門。
樓道裡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聲亮起又熄滅。站台上等車的學生嗬著白氣,討論著昨晚的電視劇和今天的考試。公交車搖晃著駛來,他上車,刷卡,找位置坐下。
一切都和過去的無數個周四一模一樣。
甚至課堂上的內容差不多——數學老師在講台上講解期中考試的壓軸題,粉筆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節奏;
英語老師讓大家互相批改作文,教室裡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
物理老師拖堂了三分鐘,後排已經有人開始偷偷收拾起飯卡。
平淡,規律,可預測。
黎川像個合格的演員,上演著“普通高中生黎川”該有的一切戲碼:聽課,記筆記,做練習,考試。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表情平靜專注,偶爾還會在老師提問時舉手回答——答案總是正確的,語氣總是適中的。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都是表演。
他的意識懸浮在身體上方三寸的位置,冷眼旁觀著下方這具軀殼的機械動作。
他看著“黎川”拿起筆,在草稿紙上演算函數;
看著“黎川”翻開英語詞典,查找生詞釋義;
看著“黎川”在課間趴在桌上補覺,呼吸平穩綿長。
真實的那部分他,那個經曆了黑霧、循環、血色宮殿、觀老收藏室的黎川,此刻正蜷縮在意識深處,沉默地,空洞地,等待著什麼。
等待什麼?
他不知道。
隻是覺得心裡空了一塊。不是疼痛,不是悲傷,是一種更徹底的、仿佛有冷風直接穿過胸腔的虛無感。
像是有人從他生命裡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承重柱,整座建築雖然還矗立著,但內部已經搖搖欲墜。
夏念初轉學了。
這個念頭時不時冒出來,像水底的泡泡,悄無聲息地浮上水麵,然後“啪”一聲破裂,留下一點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漣漪。
轉學了。
多正常的理由。
那他為什麼總覺得不對勁?
黎川甩甩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數學題上。函數圖像在坐標軸上蜿蜒,像一條冬眠的蛇。他拿起筆,開始計算導數,求極值點,判斷單調區間。
動作熟練得像肌肉記憶。
筆尖在紙上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窗外的陽光從東邊移到西邊,梧桐樹的影子被拉長,再縮短。下課鈴響了又響,教室裡的人來了又走。
一切如常。
太平常了。
平常到讓黎川產生一種詭異的錯覺——仿佛上周發生的一切,暮江星海的循環,便利店的消失,雨夜的中年男人,舊巷深處的酒吧,觀老的收藏室,還有那具三十米高的血色骸骨……都隻是一場過於逼真的夢。
而現在,夢醒了。
他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由試卷、分數、課堂、考試構成的,邊界清晰,規則明確,一切都可以用邏輯和努力來解釋的世界。
真的嗎?
黎川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銀卡的溫度,沒有平安符的暖意,沒有血色信封的熾熱。
隻有掌紋。生命線很長,愛情線模糊,智慧線清晰而深刻。
他緩緩握緊拳頭。
指甲陷進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這刺痛很好。
它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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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在九點半準時響起。
教室裡瞬間活了過來。收拾書包的窸窣聲,椅子拖動的刺耳聲,學生們交談著走出教室的喧囂聲,彙成一片熟悉的、屬於放學時刻的背景音。
黎川慢條斯理地整理書包。他把試卷按照科目分類,疊放整齊,邊緣對齊;把練習冊按照大小排列,最小的放在最上麵;把筆袋拉鏈拉好,放進側袋。動作仔細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王俊傑在旁邊等著,欲言又止了幾次,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校門。
秋夜的風更冷了,帶著明顯的寒意,吹在臉上像細小的冰刀。
黎川把校服拉鏈拉到頂,下巴縮進領口。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子又落了一些,在路燈下鋪開一層斑駁的金黃。
遠處商業街的霓虹閃爍著曖昧的光,車流在夜色裡彙成一條緩慢流動的光河。
73路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駛來。
他們上車,刷卡,找位置坐下。車廂裡擠滿了放學回家的學生,空氣悶熱渾濁,混合著汗味、零食味和校服布料特有的味道。
有人在高聲談論今天的考試,有人在低聲抱怨作業太多,有人戴著耳機閉目養神。
黎川靠窗坐著,臉貼著冰涼的玻璃。
窗外的街景一幀幀後退——熟悉的店鋪,熟悉的街燈,熟悉的行道樹。一切如常,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說不清那是什麼。隻是一種隱約的、如芒在背的預感,像暴雨來臨前空氣中彌漫的潮濕和低壓。
車子到站。
他和王俊傑在站台上簡單道彆,轉身走進夜色裡。
一直似乎都是這樣,就像初中時,王胖子為了陪他坐校車,推了他爸每天親自接送的待遇。
他很感激王胖,但此刻,身不由己。
老舊的居民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像一群疲憊的巨人。樓道裡的聲控燈又壞了幾盞,黎川摸黑爬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回蕩出孤獨的回音。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哢噠。”
門開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舊書籍和飯菜餘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黎川走進去,反手關上門,沒有立刻開燈。
他站在黑暗裡,讓眼睛適應光線。
客廳的輪廓漸漸清晰——沙發,茶幾,電視櫃,餐桌。一切都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安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
黎川放下書包,走到書桌前,按亮了台燈。
暖黃色的光線瞬間充滿小小的空間,照亮了桌上堆積如山的試卷、練習冊和參考書。最上麵是今天發下來的物理試卷,鮮紅的“97”分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他坐下來,習慣性地開始整理。
先把試卷按照科目分類,疊放整齊;再把錯題抄到錯題本上,用紅筆標注錯誤原因和正確解法;最後製定明天的複習計劃,在日程本上寫下精確到分鐘的時間安排。
動作流暢,自然,像過去三年裡的每一個夜晚。
筆尖在紙上滑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台燈的光暈在桌麵上投下一個明亮的圓形,邊緣逐漸模糊,融入周圍的黑暗。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汽車鳴笛。
一切都很平靜。
太平靜了。
黎川寫著寫著,筆尖忽然停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桌角那隻廉價的電子表。塑料表殼已經有些發黃,玻璃表麵有幾道細小的劃痕,但數字依舊清晰——
22:37。
時間無聲流淌。
22:38。
22:39。
黎川的眉頭無意識地蹙起。
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一種隱約的、如鯁在喉的感覺,像有什麼重要的細節被他忽略了,此刻正從記憶的深海緩緩上浮,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是什麼?
他放下筆,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裡快速檢索。
銀卡。平安符。血色信封。第二要塞。周五晚上十點。
夏念初轉學了。
王胖子的小姨是幻境裡的女人。
巧克力的“氣”。
邊界。
這些都已經想過了。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是他理應想到,卻因為這兩天的混亂和麻木而被忽略的?
時間繼續流逝。
22:40。
電子表上的數字跳動,從“40”變成“41”。
就在這一瞬間——
黎川猛地睜開眼。
瞳孔驟然收縮。
他知道了。
他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銀卡。
那張帶他進入暮江星海循環的銀色卡片。
自從周日在雨夜中被中年男人歸還,自從周一在觀老的收藏室裡經曆了血色信封的洗禮,自從他的靈魂被千錘百煉、獲得了通往第二要塞的資格之後……
他就再也沒想過銀卡。
不是遺忘,而是下意識地把它歸入了“過去式”——仿佛那些循環已經結束,那些幻境已經終結,那張卡片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從此隻是一件普通的、有點特彆的紀念品。
但真的結束了嗎?
上一個周期的幻境在這周二結束,而這次若仍有幻境,那麼開始......。
按照邏輯規律是,是這周四開始。
模擬的是八天後的景象?那就是下周五的景象。
是在現實的、還是說我穿越至第二要塞後的第七天?
黎川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循環,但又不是簡單的重複。
那麼今晚呢?
黎川的大腦飛速計算並回憶,他想確認。
上周一,在暮江星海小區門口,夏念初第一次出現,邀請他去便利店吃關東煮。
上周四,他拒絕了邀請,黑霧降臨。
上周日,他接受了邀請,失敗。
本周一,他接受了邀請,並嘗試帶夏念初去雲頂莊園,失敗。
本周二,他……沒有經曆穿越。他去麵對了真實的黑霧,九死得一生。
那麼按照規律,如果循環還在繼續,如果銀卡還在運作……
今晚。
一定就是今晚。
22:41。
電子表上的數字跳動,從“41”變成“42”。
黎川的雙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太急,椅子腿在地麵上摩擦出刺耳的“吱呀”聲。他衝到書桌前,抓起一張空白草稿紙,又抓起筆——
筆尖懸在紙麵上方,顫抖著。
寫什麼?
警告?計劃?線索?
他不知道。
大腦一片空白,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咚咚聲在耳膜內炸響,震得他頭暈目眩。
22:42。
還有一分鐘。
不,可能不到一分鐘。銀卡觸發的時間並不總是精確到秒,有時會提前幾秒,有時會延遲幾秒。
但總之,快了。
黎川的嘴唇張開,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想做點什麼——把銀卡扔掉?不,扔不掉。把它鎖進抽屜?沒意義。衝出門外?去哪裡?
他不知道。
一種巨大的、近乎絕望的無助感席卷了他。
他像個站在鐵軌上的人,眼睜睜看著列車迎麵駛來,卻不知道該如何躲避。不,不是不知道——是知道無論怎麼躲,列車都會精準地撞上來。
因為這列車的軌道,鋪在他的命運裡。
筆尖終於落下。
在空白的草稿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兩個字——
穿越
字跡很重,墨水幾乎要滲到紙背。筆畫因為手的顫抖而扭曲變形,像兩條垂死掙紮的蟲。
寫完後,黎川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大約三秒。
他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不是諷刺的笑,而是一種混合了荒誕、認命和一絲瘋狂的笑。嘴角咧開,露出牙齒,眼睛卻沒有任何笑意,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空洞。
??ˊ?ˋ??
是啊。
穿越。
他早該想到的。
銀卡從未缺席。黑霧從未真正離開。循環從未真正打破。
他隻是……暫時忘了。
在血色信封的衝擊下,在觀老話語的震撼下,在夏念初轉學的打擊下,他暫時把銀卡拋在了腦後。
現在,它回來了。
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提醒他:遊戲還沒結束。
22:43:00。
電子表上的數字準時跳動。
就在這一刹那——
黎川胸口的口袋裡,傳來了熟悉的、灼熱的觸感。
不是慢慢升溫,而是一瞬間從冰涼變成滾燙,像有人把一塊燒紅的炭直接按在了他的皮膚上。
他悶哼一聲,手下意識地按向胸口。
光來了。
銀色的,柔和的,卻異常堅定的光,從他校服內側的口袋裡滲透出來。起初隻是微弱的一線,像黎明前東方天際最淡的魚肚白。然後迅速變亮,變強,像一顆微型超新星在胸口爆發。
光芒吞沒了書桌,吞沒了台燈,吞沒了草稿紙上那兩個字,吞沒了整個房間。
黎川閉上眼睛。
不是主動閉上,而是光線太強,強到視網膜無法承受,強製性地切斷了視覺信號。
緊接著,是失重感。
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失重感。像從萬丈懸崖墜落,卻永遠觸不到底。身體變得輕盈,沒有重量,沒有實體,隻是一團模糊的、漂浮的意識。
時間失去了意義。
可能是一秒,可能是一分鐘,可能是一小時。
在絕對的虛無裡,黎川的意識開始下沉。
像潛水員潛入深海,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試圖將他碾碎。
他掙紮,想要呼吸,卻發現沒有肺,沒有氣管,沒有口鼻——他隻是一團意識,一團即將被虛無吞噬的意識。
變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