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冀大旱。
赤地千裡。
顆粒無收。
當這幾個字從那幾個氣若遊絲的流民口中,斷斷續續地擠出來時,整座西門城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風聲,似乎都停滯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城樓上所有人的心口。
朱棣的瞳孔凝固著,他終於明白了城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色,究竟是什麼。
那是被天災從土地上連根拔起的大明子民。
那是被饑餓與絕望驅趕,朝著唯一的光源——北平,進行一場生命最後遷徙的龐大隊伍。
北平城牆之上,氣氛凝重到足以讓鋼鐵鏽蝕。
寒風再次呼嘯,這一次,它帶來的不僅僅是冰冷。
風中,卷起了城外那片“饑餓之海”所散發出的、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
那是汗液的酸臭,是久未清洗的汙垢味,是死亡與腐爛的微腥,更是數十萬人彙聚而成的、濃鬱到化不開的絕望。
這股氣息,比最烈的毒藥還要致命,鑽入鼻腔,直衝天靈,讓人的靈魂都為之戰栗。
布政使高翔,這位掌管北平民政、見慣了風浪的老臣,此刻臉色慘白如紙。
他看著城外那黑壓壓的、目測至少已有十萬,並且後續地平線上依舊在源源不斷湧現的人潮,雙腿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幾乎無法維持站姿。
“撲通!”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朱棣麵前,冰冷的城磚撞擊著他的膝蓋,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顧不上疼痛,雙手死死抓住朱棣的戰靴,整個人都在發抖。
“王爺!”
高翔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哭腔。
“王爺,不能開城啊!萬萬不能開城!”
他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滿是淚水與血絲,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
“這……這哪裡是流民!這是要吞噬一切的巨獸啊!”
“目之所及,至少十萬!後麵還不知道有多少!一旦開城,他們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進來!”
“彆說我們儲備的糧食……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高翔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他指著城外,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光是開城瞬間的踩踏,就能讓城門口血流成河!緊隨而來的,就是瘟疫!大疫啊王爺!”
“我們苦心經營數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這番景象的北平……一天!隻需要一天!就會被徹底摧毀,變成一座人間煉獄!”
“王爺,三思!為北平闔城軍民計,三思啊!”
他以頭搶地,發出“咚咚”的悶響,老淚縱橫。
徐達,這位大明軍神,麵色鐵青地站在一旁。
他一言不發。
但他的右手,已經重重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分量。
他知道,高翔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是危言聳聽。
作為身經百戰的統帥,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支“軍隊”的可怕。
這不是十萬北元鐵騎。
十萬北元鐵騎,他有信心在北平城下將其儘數殲滅。
但這十萬,不,是數十萬饑腸轆轆的流民,比北元最精銳的怯薛軍,要恐怖一百倍!
北元是狼,它們的目標是殺戮與掠奪。
而眼前的“饑餓之海”,是蝗蟲。
它們沒有目標,隻有本能。
它們會吞噬掉視線內的一切,糧食、樹皮、草根……甚至是人。
它們會耗儘這座城市最後一口水,燒光最後一塊木頭,最終留下一片死地,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
高翔代表了文官的理智與恐懼。
徐達代表了武將的冷靜與判斷。
他們的態度,就是北平城所有官吏將士的態度:關上城門,自保。
這是最正確,也是最冷酷的選擇。
然而,朱棣沒有看他們。
他依舊站在城頭,任由那股混雜著絕望與腐臭的寒風,吹動他漆黑的王袍。
他的目光,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景象之間來回移動。
一邊,是城外那片緩慢蠕動、死氣沉沉、代表著毀滅與末日的“饑餓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