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開始渙散,瞳孔失去了焦點,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在看這個世界。
身體的劇烈顫抖,從反抗的憤怒,變成了神經末梢不受控製的痙攣。
他像一尾被扔上岸的魚,在無形的巨網中做著最後徒勞的抽搐,抵抗著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侵蝕。
徐達壓下心中的驚疑,他盯著刺客那雙空洞的眼睛,試探性地開口,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
“胡惟庸……許了你們什麼好處?”
刺客的嘴唇無意識地蠕動著,喉嚨裡發出了如同夢囈般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含混不清,卻又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黃金……萬兩……”
“還有……江南的……田地……”
徐達的心猛地一沉。
他與朱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凝重。
黃金萬兩,江南良田。好大的手筆!這絕不是收買幾個江湖草莽的價碼,這是在豢養一支足以撼動國本的私人武裝!
徐達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許,他追問道:
“你們在應天府的聯絡點在哪?”
“……城南,淮清橋……”
刺客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迷茫而痛苦的神情,仿佛在竭力回憶著什麼被深埋的秘密。
“……柳樹巷,第三家……門前有……有石獅子……”
“暗號是……天街踏儘公卿骨……”
在“真言藥劑”那不容抗拒的藥理作用,以及朱棣帶來的那份冰冷、絕對的巨大心理壓力的雙重作用下。
這名被灌輸了“忠誠”與“死亡”的死士,其堅固的心理防線,被從最底層徹底瓦解,轟然崩潰。
他如同一個被擰開了閥門的竹筒,將腹中所有的秘密,爭先恐後地傾倒而出。
他不僅一字不漏地招供了此次針對高爐的“爆破”計劃,與針對水源地的“投毒”陰謀的全部細節。
更駭人聽聞的是,他還招出了胡惟庸黨羽在應天府布下的數個秘密聯絡點和安全屋。
最後,一個名字被他無意識地吐露出來,讓徐達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上線——中書省左司郎中,李彬!
這不再是猜測,不再是推論。
這是來自敵人核心成員的,最直接的指控!
就在審訊進行到一半,整個陰謀的脈絡逐漸清晰之時,審訊室的鐵門被猛地推開。
張玉神色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震撼,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室內激起回音,打斷了那刺客斷斷續續的招供。
“王爺,國公爺!”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一股無法掩飾的激動。
“有重大發現!”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他身上。
張玉攤開自己的手掌。
他的掌心,赫然托著一枚被血汙和碎肉包裹的小物件。
經過簡單的擦拭,那東西顯露出它本來的麵目——一枚小巧的、由上好和田玉雕琢而成的“半月玉印”!
“這是從那名刺客首領的屍體上搜出來的。”
張玉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他臨死前試圖咬碎牙齒,被我們的人及時用刀柄砸開了嘴,這東西就藏在他後槽牙的夾層裡!”
徐達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枚玉印上。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那枚玉印抓了過來!
冰涼溫潤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作為大明軍方第一人,常年執掌天下兵馬,徐達對朝廷中樞,尤其是總攬政務的中書省的各類印信體係,了如指掌。
他甚至不需要仔細分辨,隻一眼,就認出了這枚玉印的來曆!
這枚“半月玉印”,正是代表著胡惟庸個人,代表著他中書省丞相之權,用以調動他最核心、最隱秘的“密諜”力量的最高憑證!
見此印,如見相爺親臨!
這枚玉印……
連同審訊桌上那份由書記官飛速記錄下來的、詳儘到令人發指的口供——
兩者合一,構成了胡惟庸“謀害皇子、毒殺二十萬流民、圖謀不軌”的,一份完整到無懈可擊的“鐵證”!
徐達緊緊攥著那枚玉印,玉石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那雙戎馬一生、指揮過千軍萬馬、簽發過無數生死將令的手,第一次,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知道,這不再是朝堂上的政見之爭,不再是派係間的利益傾軋。
這是“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