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山試驗場的熱浪,似乎還殘留在朱棣的皮膚上。
工匠們的歡呼與哭嚎聲漸漸平息,但那股混雜著汗水、煤灰與狂熱的氣息,依舊在空氣中盤旋。
“燕山三號,立刻上馬!”
他最後一道命令,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再次激起千層浪。
高翔,這位剛剛被封賞到幾乎暈厥過去的工部主事,此刻正拿著那張被朱棣拍得滿是手印的圖紙,召集著一群同樣雙眼通紅的工匠,聲音嘶啞地分配著任務。
狂熱還未褪去。
希望的火種已被點燃。
朱棣收回目光,胸膛裡那顆因激動而狂跳的心臟,終於緩緩平複。
他轉身,準備返回王府,腦中已經開始飛速盤算著“燕山三號”的預算、材料和人力。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策馬狂奔而來,馬蹄卷起滾滾煙塵,那份不顧一切的急切,瞬間刺破了現場殘存的喜慶氛圍。
“殿下!!”
親衛翻身下馬,動作踉蹌,幾乎是滾到了朱棣麵前。
他高舉著一個用火漆封口的細小竹筒,臉色蒼白如紙。
“應天府,八百裡加急!”
應天府。
這三個字,讓朱棣的瞳孔驟然收縮。
不是軍報。
軍報的信筒是染成紅色的。
這是……宮裡來的。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攥住了他的心臟。他一把奪過竹筒,指尖用力,捏碎了火漆。
一張極小的紙條從裡麵滑落。
朱棣展開紙條,上麵隻有寥寥數字,字跡潦草,帶著一種穿透紙背的驚惶。
“皇後娘娘,彌留之際。”
轟!
朱棣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周遭所有的聲音——工匠們激動的討論聲,遠處馬匹的嘶鳴聲,風吹過山穀的呼嘯聲——在這一刻全部消失了。
他什麼也聽不見。
眼前那張寫著驚天噩耗的紙條,仿佛變成了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手中的圖紙無聲地滑落,飄落在滾燙的機車殘骸上,瞬間被高溫點燃,化作一縷青煙。
可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
應天府,坤寧宮。
藥味,濃得化不開。
混雜著死亡的腐朽氣息,籠罩著這座大明最尊貴的女性所居住的宮殿。
即便朱棣星夜兼程送來的“青黴素”,奇跡般地壓製住了馬皇後體內的炎症,甚至讓那些折磨了她數月的並發症都消退了。
但它逆轉不了衰老。
更填補不了那顆因痛失愛孫朱雄英而徹底破碎的心。
油儘燈枯。
這是禦醫們在心中重複了無數遍,卻無人敢宣之於口的四個字。
馬皇後已經數日水米未進,曾經雍容華貴的臉龐,此刻隻剩下皮包骨頭的嶙峋。
她躺在那裡,呼吸微弱,整個人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冰冷的宮殿裡,跪了一地的禦醫和宮人,每個人都將頭深深地埋下,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唯一的聲響,來自床邊那個男人。
朱元璋胡子拉碴,雙眼布滿了駭人的血絲。
他不再是那個殺伐果斷、威壓天下的洪武大帝,隻是一個眼睜睜看著妻子離去卻無能為力的男人。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用那雙布滿老繭、曾握過屠刀也曾執掌江山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馬皇後枯瘦的手。
“妹子……”
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哀求。
“妹子……你看看咱……你不能丟下咱啊……”
回應他的,隻有一片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那個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人,眼皮忽然顫動了一下。
馬皇後在彌留之際,竟憑著最後一絲意誌,強撐著睜開了眼睛。
她的目光渾濁,卻努力地聚焦在朱元璋的臉上。
“重八……”
她的聲音氣若遊絲,輕得幾乎聽不見。
朱元璋猛地俯下身,將耳朵湊到她的唇邊。
“……彆殺人了……”
“給兒孫……積點德吧……”
這幾個字,仿佛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滾燙的鋼針,狠狠紮進朱元璋的心臟。
她頓了頓,積攢著微弱的氣力,繼續說道:“老四……在北平不容易……他性子烈,你……你彆老疑他……”
說完,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望向宮殿門外的方向。
她的眼神,穿透了重重宮牆,仿佛在期待著什麼,又仿佛隻是在凝望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