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破廟,像一隻蹲伏在暮色裡的巨獸殘骸。斷壁殘垣間,野草瘋長,半塌的殿宇勉強撐著幾根焦黑的梁木,風穿過空洞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哨音。空氣裡彌漫著香火徹底冷透後的灰塵味,混雜著陳年雨水漚爛木頭的腐朽氣息。
蘇曼卿站在廟前荒草叢中,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老巡捕渾濁的雙眼和那句壓低了嗓音的警告,還在耳邊:“……陳老鬼?就住這兒。是個怪人,瘋瘋癲癲,但城裡的老事兒,沒他不知道的。丫頭,去可以,彆指望問出什麼整話。”
她深吸一口氣,抬腳邁過傾頹的門檻。
廟內比外麵更暗。殘存的神像麵目模糊,彩漆剝落,露出底下慘淡的泥胎。角落裡堆著些辨不出原貌的破爛家什。正中央,卻有一小堆篝火,火苗舔舐著一隻缺了口的瓦罐,罐裡咕嘟著看不清內容的糊狀物。火堆旁,蜷著一個裹著破舊棉袍的身影,頭發蓬亂如草,正背對著門,用一根樹枝撥弄著火。
“陳老先生?”蘇曼卿試探著開口。
那身影頓了一下,沒回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笑,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朽木:“又來個找死的?這廟裡的菩薩早跑了,不管事嘍!”
蘇曼卿蹙眉,正要再問,廟門外卻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她警覺地側身,手已按上腰間暗藏的短棍。
來人一襲青灰色長衫,身形清瘦,手裡小心捧著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厚冊子,正是沈硯秋。他看見蘇曼卿,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他的目光很快落在火堆旁的身影上,神色變得鄭重。
“晚生沈硯秋,為請教幾個古字,特來拜訪陳老先生。”他聲音清朗,在這破敗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陳老鬼這才慢吞吞地轉過頭。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唯有一雙眼睛,在亂發後偶爾一閃,竟銳利得驚人。他上下打量著沈硯秋,又瞥了一眼蘇曼卿,咧嘴露出黃黑的牙齒:“古字?老漢我隻認得燒火的柴,不認得什麼古字。去去去,彆擾我清淨。”
沈硯秋不以為忤,上前幾步,小心地解開油布,取出裡麵一本紙張泛黃脆裂的古籍,翻到夾著簽條的一頁,指著其中幾個盤曲如蟲、奇詭難辨的字形:“晚生多方查考,仍不得其解。聽聞先生博聞,特來求教。此八字,關乎一地風水舊聞。”
陳老鬼原本渾濁散漫的目光,在觸及那頁殘破紙張的瞬間,猛地凝固了。他臉上的瘋癲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驚駭的專注。他一把奪過那頁紙,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墨跡,湊到眼前,鼻翼翕動,仿佛在嗅聞跨越數百年的氣息。
篝火劈啪爆響了一記。
“鎮……龍……局……”他喃喃念出三個字,聲音乾澀,卻像冰錐一樣刺破廟宇裡沉悶的空氣。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在沈硯秋和蘇曼卿臉上來回掃視,“這東西,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沈硯秋沉聲道:“家傳殘卷,隻此一頁。先生認得?”
“認得?嘿嘿……”陳老鬼的笑聲比哭還難聽,他攥著那頁紙,指節發白,“豈止認得……這八個字,寫的是‘鎖地脈,鎮龍眼,逆者殛’。是前朝欽天監那幫老怪物,用來封禁‘凶穴’的絕戶局!”他霍然站起,破棉袍簌簌抖落灰塵,佝僂的身軀竟顯出幾分駭人的氣勢,“有人……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城裡動土?動很深的地基,或者……挖渠?”
蘇曼卿心頭劇震,與沈硯秋交換了一個眼神。她上前一步:“舊城排水渠,商會魏鴻聲會長出資修繕。”
“魏鴻聲……”陳老鬼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濃重的譏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修繕?放他娘的狗屁!他是聞著味兒了,找前朝埋下的‘地宮’!那底下,據說有末代王爺搜刮的寶貝,夠買下半座城!”
沈硯秋追問:“既為尋寶,為何觸動這‘鎮龍局’?”
“貪心不足蛇吞象!”陳老鬼啐了一口,將殘頁塞回沈硯秋手裡,仿佛那紙燙手,“那地宮是修在風水‘隱龍’的逆鱗處,借地氣養寶,也靠這凶戾的鎮龍局守著。局一破,封禁的東西就出來了……”他聲音漸低,環視四周破敗的廟宇,仿佛黑暗中有什麼在窺伺,“那不是什麼金銀財寶能填飽的……那是‘守脈’的東西,借地氣龍怨而生,困了幾百年,凶得很。你們說的死人,身邊有古錢吧?那是買路錢,也是……標記。”
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篝火劇烈搖曳,將三人的影子瘋狂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張牙舞爪。瓦罐裡的糊粥噗地溢了出來,澆在火炭上,激起一股帶著焦糊味的白汽。
蘇曼卿感到後頸的寒毛豎了起來。碼頭工頭慘白的臉、散落的沾泥古錢、暗渠中無聲襲來的詭異黑影……碎片在陳老鬼嘶啞的話語中,驟然拚湊出令人心悸的輪廓。
“那東西……是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
陳老鬼重新蜷縮回火堆旁,扯緊破棉袍,又恢複了那副瘋癲麻木的模樣,隻有眼神深處餘悸未消:“是什麼?誰知道呢……可能是當年埋下去的活祭,也可能是地氣養的‘煞’。反正,動了不該動的,就得拿命還。”他撥弄著將熄的火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魏鴻聲招來的禍事,怕是要用全城的人氣來抵了……”
廟外,暮色四合,荒草深處傳來夜梟淒厲的啼叫。遠方的江城,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華安穩的輪廓,無人知曉,深埋地下的封印已裂,某種古老而饑餓的東西,正沿著黑暗的脈絡,悄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