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如墨,浸透了江城的每一道磚縫。
魏府後院的密室裡,燭火在銅燈裡不安地跳動,將兩道拉長的影子扭曲著投在青磚牆上。魏鴻聲背著手站在窗前,窗外是沉甸甸的黑暗,隻有遠處碼頭幾點鬼火般的燈籠光。
“太慢了。”他聲音低沉,像壓在石板下的悶雷,“每拖一日,變數就多一分。”
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那聲音乾澀得如同枯葉相擦:“魏老爺心急,可這‘三陰聚煞’本就是逆天而行,急不得。”
說話的人裹在一件寬大的灰袍裡,袍子顏色像是久經煙熏的舊牆皮,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他整個人都藏在陰影中,隻有一雙從兜帽深處透出的眼睛,偶爾被燭光照亮時,會閃過一線非人的冷光——那不是活人該有的眼神,倒像是深井裡結了冰的水。
“灰袍先生。”魏鴻聲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溝壑,“我請你來,不是聽你說‘急不得’的。蘇曼卿雖然暫時被按住了,但沈家那個小子還在外麵嗅來嗅去。還有陳老鬼……那老東西比狐狸還精。”
灰袍人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像漏氣的風箱:“沈家的後人……倒是讓我想起些舊事。他祖父沈懷古,當年在欽天監可是個角色。”他伸出枯瘦的手,手指長得過分,指甲縫裡嵌著暗色的汙垢,“可惜,家學傳到這一代,也就剩點皮毛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隻巴掌大的陶甕,甕口用黃符封著。放在桌上時,甕身竟微微震動,裡麵傳出極其細微的、指甲刮擦內壁的聲音。
“這就是‘活屍’的源頭?”魏鴻聲盯著陶甕,眉頭微皺。
“陰氣凝成的‘種子’罷了。”灰袍人用指尖輕叩甕身,那刮擦聲立刻停了,“真正的‘活屍’,需以這陰種植入剛死之人體內,借屍身殘存的生氣滋養,七七四十九日後,方能行走如常,不腐不壞。碼頭那幾具,不過是試驗品——可惜,被那女巡捕攪了局。”
魏鴻聲想起停屍房裡那些詭異的屍體,胃裡一陣翻湧,但臉上紋絲不動:“我要的是結果,不是過程。你之前說,三處陣眼已有眉目?”
“天地人三陣。”灰袍人伸出三根手指,又緩緩屈起兩根,“‘天’陣對應星象,時辰未到;‘地’陣藏於水脈,需等潮信。唯有這‘人’陣——”他頓了頓,兜帽轉向西邊,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見什麼,“以城西那座唐代古塔為標,塔下便是陣眼所在。此陣最易開啟,卻也最需……祭品。”
“祭品?”
“生辰純陽之血。”灰袍人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淬了冰,“須是午年午月午日午時出生的男子,陽氣最盛之時降生。以此血祭祀,可暫時壓製陣眼處的陰煞反噬,保開啟者平安入內。”
魏鴻聲沉默片刻。燭火劈啪一聲,爆出一星火花。
“這樣的人,不好找。”
“是不好找,但不是找不到。”灰袍人的聲音裡透出一絲蠱惑,“魏老爺手眼通天,江城數十萬人口,篩一遍總能有收獲。隻是要快——純陽之血的人,命格太硬,往往自己就能衝散些陰祟之氣。若被沈家小子先察覺到,隻怕會橫生枝節。”
“沈硯秋……”魏鴻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漸冷,“他最近在查什麼?”
“翻他祖父留下的古籍呢。”灰袍人嗤笑,“沈懷古當年搜羅了不少禁術殘本,其中就有‘馭陰術’的隻言片語。可惜啊,這術法真正的精髓,早被我師門一脈單傳了。他能推算出些皮毛,已算不易。”
魏鴻聲走到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麵:“他若真推算出弱點呢?”
“至陽之物,至陽之聲。”灰袍人說得輕描淡寫,但兜帽下的陰影似乎更濃了些,“烈日、真火、雷擊木、雄雞血……或是佛道梵音、戰場殺伐之吼。這些確實能克製陰氣。”他忽然向前傾身,燭光終於照亮了他下半張臉——那嘴唇薄得幾乎沒有血色,嘴角卻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可魏老爺,如今這江城,白日有幾時晴天?雷擊木百年難尋。至於聲音……等他們找到能破我術法的人,陣眼早已開了。”
話雖如此,魏鴻聲還是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忌憚。他不再多問,隻道:“找人的事我會安排。七日之內,我要見到‘人’陣開啟。”
“如您所願。”灰袍人躬身,影子在地上拉成一道扭曲的細線。
他退出密室時,袍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陰冷的風。燭火劇烈搖晃,險些熄滅。魏鴻聲獨自站在重新穩定下來的光暈裡,忽然覺得這間燒著地龍、本該暖熱的密室,冷得像冰窖。
他想起陳老鬼的警告,想起沈家老宅裡那些被翻亂卻未被盜走的古籍——那小子,恐怕是故意留了破綻,想引蛇出洞。
“沈硯秋……”魏鴻聲低聲念著,從懷中摸出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他當年捐官時某位大人物所贈,上麵刻著“步步青雲”四字。他摩挲著微凸的刻痕,眼神逐漸狠戾。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
同一片夜色下,沈家老宅的書房裡,油燈熬得隻剩豆大一點光。
沈硯秋坐在滿地散落的古籍中間,手指按著一頁泛黃的殘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書頁上的字跡潦草難辨,夾雜著許多古怪的符圖,但他已經盯著看了兩個時辰。
“馭陰術……以陰煞為引,控屍為傀……”他喃喃念著,又翻過幾頁,目光突然定住。
那是一段更模糊的記載,似乎被水漬浸過,但關鍵幾句尚可辨認:“……然陰盛則畏陽,極陰之術,逢至陽之物則潰。若遇純陽之血、雷火之精、金剛之音,施術者必遭反噬……”
他猛地站起身,腿撞到桌角也渾然不覺。
“原來如此……”他抓起旁邊一張自己繪製的江城草圖,上麵標了三處紅圈,正是他根據古籍和風水推演出的可能陣眼。西邊的紅圈旁,他寫著“古塔”二字。
如果對方要加快進度,一定會先動最容易的“人”陣。而開啟陣眼,按這些邪術的常理,必然需要祭祀——以什麼為祭?
他的目光落回“純陽之血”四字上,脊背竄上一股寒意。
窗外忽然傳來極輕的叩擊聲,三長兩短。
沈硯秋迅速吹滅油燈,摸到窗邊,掀開一條縫。陳老鬼乾瘦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他壓低聲音:“魏家的人在黑市打聽‘午年午月午日午時’出生的男子,出價這個數。”他比了個手勢。
“果然……”沈硯秋閉了閉眼,“他們找到目標了嗎?”
“暫時還沒有,但以魏家的勢力,最遲三五日。”陳老鬼喘了口氣,“丫頭那邊呢?”
“蘇探長被停職了,但以她的性子,不會真放手。”沈硯秋沉吟,“得告訴她,接下來他們要抓活人祭祀。還有,得找到能克製那術士的東西——”
他的話戛然而止。
遠處,西邊的夜空忽然暗了一下,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見的陰雲吞沒了星光。雖然隻是一瞬,但沈硯秋和陳老鬼同時感到一陣心悸,像是有什麼極冰冷的東西從皮膚上爬過。
古塔的方向。
灰袍人已經開始布置了。
沈硯秋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古籍裡那些關於“反噬”的記載在他腦中翻騰——至陽之物,至陽之聲。可在這被陰霾籠罩的江城,在這人人自危的深夜裡,到哪裡去找能破局的“陽”?
他抬起頭,望向東方天際。那裡還是一片沉黑,離天亮還有很久。
但總得有人,先把第一縷光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