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透了青州城的瓦簷。
蘇曼卿站在自家小院的槐樹下,指尖摩挲著一枚褪色的銅錢——那是她從最後一個失蹤者家中找到的,沾著古塔牆角的青苔。停職的第七日,她案頭的卷宗卻比在衙門時堆得更高。七名青壯男子,如晨霧般消失在街巷深處,隻留下老母妻兒哭啞的喉嚨,和那個詭異的共同點:皆生於農曆五月端午,午時。
純陽生辰。
她閉上眼,那些破碎的證詞便在黑暗中浮現:賣豆腐的王二說看見李家兒子往西郊去時“腳步發飄,像被線牽著”;更夫老趙賭咒發誓,三更天在古塔下瞧見人影“周身籠著灰霧,走起路來沒有聲音”。
所有的線,都指向那座矗立在城西荒坡上的唐代古塔。
“蘇捕頭。”低沉的嗓音從牆頭落下。
沈硯秋如一片秋葉般悄無聲息地翻入院中,青衫上沾著夜露與舊書庫的塵味。他手中攤開一卷蟲蛀的羊皮,墨跡斑駁處畫著猙獰的符咒:“《陰符秘錄》殘卷有載,‘馭陰術’需以九名純陽男子之血,於月晦之夜破地脈陰鎖。”他抬眼,眸子裡映著漸暗的天光,“今夜,便是月晦。”
蘇曼卿感到脊背竄起寒意:“魏鴻聲找來的那個灰袍人……”
“他要開塔下的‘人陣’。”沈硯秋將羊皮卷收起,袖中滑出一截桃木枝,紋理間滲著暗紅的朱砂,“古籍說,至陽之聲可破陰祟。我已請陳老鬼備了東西。”
***
城南棺材鋪後院,陳老鬼正在燭火下擦拭一串銅鈴。
那鈴不過孩童拳頭大小,色如古銅,表麵卻浮著一層奇異的金紅光澤,仿佛內裡燒著炭火。見二人推門而入,老頭也不抬頭,隻啞聲道:“唐代鎮魂鈴,我在塔下盜……咳,撿的。搖響時,尋常人聽不見,但修陰邪之術的——”他猛地一搖。
沒有聲音。
蘇曼卿卻覺得耳膜深處一陣刺痛,像有根燒紅的針輕輕一紮。沈硯秋袖中的桃木枝同時震顫起來,發出細微的嗡鳴。
“好東西吧?”陳老鬼咧嘴,露出稀疏的黃牙,“塔底下不止有鈴。三十年前我摸進去過,第二層地宮牆上有道縫,後麵有風。”他將鈴鐺、一包腥氣濃烈的黑狗血朱砂、三根刻滿雷紋的桃木釘推過來,燭火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那灰袍的,身上有死人氣。你們若聽見鈴自己響……彆回頭,跑。”
***
子時,古塔如一根巨大的黑色骨頭,插在荒坡上。
沒有蟲鳴,沒有風聲,連野草都僵直著葉片。蘇曼卿與沈硯秋伏在亂墳堆後,看著塔門——那扇本該被鐵鏈鎖死的木門,此刻虛掩著,門縫裡滲出一種黏稠的、灰白色的霧,緩慢地蠕動著,像有生命。
“陰氣具象化了。”沈硯秋低語,指尖蘸了朱砂,在二人眉心各點一筆。灼熱感頓時蔓延開來,視野中的灰霧淡了些許,露出塔基處幾道新掘的土痕,混著暗褐色的汙漬。
他們屏息靠近。塔內比想象中更暗,空氣沉得能擰出水來,彌漫著黴味與一絲甜腥。地上散落著麻繩、破布,還有一隻沾滿泥的布鞋——蘇曼卿認得,是東街鐵匠兒子的。
沈硯秋忽然按住她的手腕。
前方轉角,有光。
不是燭火,而是一種幽綠色的、漂浮的光暈,從向下的石階深處透上來。同時飄來的,還有斷續的吟誦聲——非男非女,音調扭曲如蛇行,每個音節都紮得人頭皮發麻。吟誦間隙,夾雜著沉悶的撞擊,像鈍器砸在濕土上。
蘇曼卿握緊腰間的短刃(衙門收走了她的佩刀,這是陳老鬼給的舊物),與沈硯秋對視一眼。他取出銅鈴,用紅繩係在左手腕上;右手捏起一枚桃木釘,釘尖朝下。
石階陡峭,覆著滑膩的苔蘚。越往下,陰冷越重,呼吸凝成白霧。綠光漸亮,他們看見了一個開闊的地宮——
九根石柱環列,柱身刻滿扭曲的人形,皆被鎖鏈貫穿。中央石台上,一個灰袍身影背對他們而立,雙臂高舉,寬袖垂落如蝠翼。袍子下方,暗紅的液體正順著石台溝槽流淌,彙入地麵鑿出的巨大符陣。陣眼處,赫然是三名被縛的男子,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如紙,胸口微微起伏。
還活著。
但石台邊緣,已倒著六具乾癟的軀體,皮膚緊貼骨骼,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水分。
灰袍人的吟誦陡然尖銳!
符陣亮起血光,地宮四壁浮現出無數掙紮的鬼影,尖嘯聲幾乎刺穿耳膜。沈硯秋腕上的銅鈴突然瘋狂自振,金紅光芒炸開——
“誰?!”灰袍人猛地轉身。
兜帽下沒有臉,隻有一團翻滾的灰霧,霧中兩點猩紅。
蘇曼卿衝了出去,短刃斬向灰袍人高舉的手臂。刀刃劃過袍袖,卻像砍進棉絮,毫無實感。灰袍人袖中湧出黑氣,纏上她的手腕,冰寒刺骨。
就在此時,沈硯秋搖響了銅鈴。
“叮——”
清越之音如裂帛,在地宮中炸開一圈肉眼可見的金色漣漪。黑氣觸之即散,灰袍人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吼,霧狀的麵孔劇烈扭曲。牆壁上的鬼影如潮水般退去。
“至陽之聲……你們竟有鎮魂鈴?!”灰霧中傳出驚怒交加的尖嘯,卻已帶上一絲慌亂。他猛地揮袖,地宮角落的陰影裡,四具麵色青黑、動作僵直的“人”緩緩站起——活屍。
蘇曼卿咬牙,將黑狗血朱砂撒向最近的一具。屍身冒起白煙,發出腐肉灼燒的嗤響,動作卻未停。
沈硯秋已閃至石台邊,桃木釘狠狠釘入符陣一角。血光驟然暗淡,陣中三名男子同時抽搐,咳出黑血。
“壞我大事……魏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灰袍人厲喝,身形卻開始模糊,化作更濃的灰霧向地宮深處退去。活屍撲了上來。
混戰中,蘇曼卿瞥見灰袍人消失的方位——石柱後,一道狹窄的裂縫,幽深不知通往何處。陳老鬼說的“有風的地方”。
“追不追?”她喘著氣問,短刃又斬下一具活屍的手臂。
沈硯秋看向符陣中奄奄一息的三人,又望向裂縫,腕上銅鈴仍在嗡鳴,卻已轉為低沉的警示之音。
“先救人。”他最終說,聲音沉如鐵,“但這條路……我們遲早要再走。”
地宮重歸死寂,隻餘血符微光,映著滿地狼藉與未散的陰寒。而裂縫深處,隱約傳來鐵鏈拖曳的聲響,漸行漸遠,沒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