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打開,灌進來的不光是冷風,還有一股子複雜的味兒——宮外的煙火氣,遠處飄來的焦臭,以及……一種小人得誌、卻又強壓著恐懼的虛浮氣味。
兩個人被韓讚周和兩個侍衛半押半“請”了進來。前麵那個,穿著青布直裰,戴著方巾,像個落第的秀才,麵皮白淨,眼神卻滴溜溜轉得靈活,臉上堆著刻意的鎮定,手裡捧著一個黃綾包袱。這就是李自成手下的謀士牛金星。
後麵那個,一進來就“噗通”跪倒在地,身子縮成一團,頭幾乎埋到金磚縫裡,穿著低等太監的灰褐色衣服,不是開德勝門迎賊的杜勳是誰?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像淬了毒的針,釘在杜勳身上。王承恩老臉扭曲,手指甲掐進了掌心。韓讚周按著刀柄,指節發白。連一直縮著脖子的高起潛,都忍不住露出嫌惡和一絲免死狐悲的驚懼。朱純臣眼神複雜,飛快地瞟了一眼禦案後的皇帝,又低下頭。
牛金星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沒有跪,隻是躬身長揖:“大順王麾下幕僚牛金星,見過大明皇帝陛下。”禮數做了,但那“大順王”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刺耳。
朱元璋(或者說此刻主導的融合意識)靠在禦案上,右手撐著桌麵,左手垂著,沒說話,隻是用那雙冰火交織的眼睛,打量著牛金星,又掃了一眼地上抖如篩糠的杜勳。
“李自成派你來,是下戰書,還是送勸降表?”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平靜,聽不出喜怒。
牛金星直起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誠懇又不失氣勢:“陛下明鑒。我主大順王,本起於隴畝,因朝廷無道,官吏貪暴,民不聊生,不得已提三尺劍,吊民伐罪。今日兵臨城下,非為屠戮,實欲廓清寰宇,解民倒懸。”
他頓了頓,觀察著皇帝的臉色,可惜那張蒼白染血的臉如同麵具。
“我主仁德,念及陛下亦是朱氏子孫,不忍見宗廟傾覆,生靈塗炭。故特遣微臣前來,陳說利害,共商大計。”他雙手捧起黃綾包袱,“若陛下能順天應人,去帝號,開城門,率文武迎我主大順王入城。我主承諾,必保全陛下及宮眷性命,厚贈田宅,使陛下得為安樂公,安享富貴,以終天年。此乃我主親筆書信及所擬條款,請陛下禦覽。”
一番話說完,殿內死寂。安樂公?像漢獻帝、劉禪那樣?這已經不能算勸降,簡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最後的通牒。
王承恩氣得渾身發抖。韓讚周眼睛赤紅,幾乎要拔刀。朱純臣等人屏住呼吸,等待皇帝的反應。金鉉握緊了拳,指甲陷進肉裡。
朱元璋卻忽然笑了。
不是怒極反笑,而是一種帶著濃濃譏誚,仿佛聽到什麼極其可笑之事的笑容,隻是這笑容裡沒有一絲溫度。
“去帝號?安樂公?”他慢慢重複,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帶著回音,“李自成……你們那‘大順王’,倒是替咱想得周到。比當年曹丕對漢獻帝,還多了幾分‘仁德’?”
牛金星臉上那點鎮定有點掛不住了,他硬著頭皮道:“陛下,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京師九門已破,內城亦大半歸順,陛下困守紫禁孤城,兵不滿千,糧不過數日。為陛下計,為滿城生靈計,順應天命,實為上策。若執意抗拒,恐……玉石俱焚,悔之晚矣。”最後威脅的意味,毫不掩飾。
“天命?”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牛金星,你讀過史嗎?”
牛金星一愣:“晚生……略通經史。”
“那你告訴咱,什麼是天命?”朱元璋向前微微傾身,儘管左臂劇痛讓他額角滲出冷汗,但那股壓迫感卻陡然增強,“是李自成這種流竄劫掠、屠城害民的流寇坐了江山,叫天命?還是咱朱元璋的子孫,守不住祖宗基業,活該讓位,叫天命?”
他直接用了“朱元璋”自稱!牛金星心頭劇震,關於“太祖附體”的傳言難道是真的?
“陳友諒當年在鄱陽湖,戰船蔽江,兵力十倍於太祖,他也跟太祖談‘天命’。”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下,“太祖怎麼回他的?‘吾與你,決一死戰耳。何降為!’”
牛金星臉色開始發白。
“李自成的兵,比陳友諒的漢軍如何?他的地盤,有陳友諒一半穩固?他手下那些頭目,比得上徐達、常遇春一根指頭?”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震得殿內梁灰簌簌落下,“區區流寇,僥幸得勢,就敢妄稱天命,讓咱去帝號,當什麼狗屁‘安樂公’?!”
“放你娘的狗臭屁!”
粗野狂暴的怒罵,配合著朱元璋那猙獰的眼神和渾身散發出的、絕非文弱皇帝能有的悍烈殺氣,讓牛金星肝膽俱裂,連退兩步,手裡的黃綾包袱“啪嗒”掉在地上。他身後的杜勳更是嚇得直接癱了,尿騷味隱隱傳來。
“回去告訴李自成!”朱元璋指著牛金星,指尖因為用力而顫抖,“想坐這張椅子?可以!讓他洗乾淨脖子,帶著他麾下那些頭目的腦袋來換!一顆腦袋,換這紫禁城一塊磚!他湊得齊嗎?!”
“至於你,杜勳。”他的目光轉向地上那攤爛泥,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吃著大明的祿米,受著皇家的恩典,轉頭就開城門,迎賊入室。你這身皮,是宮裡給的;你這顆心,讓狗吃了,連狗都不如!”
“王承恩!韓讚周!”
“奴婢在!”“末將在!”兩人齊聲應道,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激動和殺意。
“把這背主求榮、開門揖盜的閹狗,給咱拖出去!”朱元璋的聲音斬釘截鐵,“就在這武英殿前的廣場上,當著所有宮裡人的麵——”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牛金星,掃過瑟瑟發抖的朱純臣等人,一字一句,如同冰錐鑿擊:
“淩遲!”
“不——!!陛下饒命啊!皇爺!奴婢知錯了!奴婢是被逼的!牛先生!牛先生救我啊!!”杜勳發出殺豬般淒厲到極點的嚎叫,涕淚橫流,屎尿齊出,被王承恩和韓讚周像拖死狗一樣架了出去。絕望的嚎叫聲迅速遠去,在空曠的宮苑裡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牛金星麵無人色,魂飛魄散,哪裡還敢多待,連地上的黃綾包袱都忘了撿,連滾爬爬地就往外跑,生怕跑慢一步自己也被剮了。
使者像喪家犬一樣被打發走了。武英殿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濃重的血腥味(來自朱元璋左臂)和杜勳留下的尿騷味,以及眾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朱元璋挺直的脊背,在殿門關上的一刹那,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一直緊盯著他的王承恩及時上前扶住。
“陛下!您……”王承恩又急又心疼。
“扶咱坐下。”朱元璋低聲道,額頭上全是冷汗。
坐下後,他閉目喘息了片刻,才重新睜開眼。左臂的傷口因為剛才的暴怒和激動,又開始滲血,染紅了新換的繃帶。身體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湧來。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李自成被如此羞辱性地拒絕,必定暴怒。杜勳的淩遲,是立威,也是徹底斷絕某些人投降的念想。接下來,必定是李自成傾儘全力的瘋狂報複。
“韓讚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