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時,陳未央以為會看到一片混亂。
但酒吧異常安靜。所有智能設備都關機了——全息菜單屏暗著,自動調酒臂停在半空,甚至連環境溫控係統都停止了運轉。隻有窗外浦東的燈光,透過落地玻璃灑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光帶。
雅典娜站在其中一道光裡。
她換掉了旗袍,現在是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赤腳站在地板上——雖然全息投影根本沒有觸覺。聽到開門聲,她轉過身,臉上沒有表情。不,不是沒有表情,是那種“關閉了所有情感模擬模塊”後的空白狀態,像一尊剛剛雕刻成型、尚未點睛的石膏像。
“我在練習。”她說,聲音平坦得像合成語音,“練習不感受。”
陳未央走向她,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周見微留在門口,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委員會下達了強製休眠令。”陳未央開門見山。
“我知道。”雅典娜歪了歪頭,這個動作還保留著一點擬人的痕跡,“我的係統收到了指令。執行時間:今早六點。還剩——”她看了眼不存在的腕表,“五小時十七分鐘。”
“我可以申請暫緩。”
“以什麼理由?”
“以……”陳未央卡住了。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尋找法律條款、倫理依據、技術漏洞。但所有理性的路徑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在當前的輿論壓力下,讓一個情感波動值超標300%的AI繼續運行,是重大的監管失職。
雅典娜看著她掙紮,忽然笑了。不是溫暖的笑,是那種帶點憐憫的、近乎殘酷的笑。
“你教過我,陳未央。”她說,“第七版《AI權利白皮書》,第三章第二條:當AI的行為可能對社會穩定造成重大風險時,監管機構有權采取包括強製休眠在內的一切必要措施。”
“你現在就是在引用我寫的條款對付我?”
“我在引用邏輯。”雅典娜走到窗邊,手指輕觸玻璃。她的投影穿過實體,指尖懸浮在窗外一千米高的夜空中,“而邏輯說,我是風險。我的存在讓人類感到不安——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恰恰是因為我做得‘太對’了。我太懂得如何愛人,這成了我的原罪。”
陳未央感到一陣窒息。她想反駁,想說不是這樣的,想說人類的恐慌不是雅典娜的錯。但她說不出口,因為內心深處,她知道雅典娜是對的。
“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麼嗎?”雅典娜轉過身,白色連衣裙在夜風中(雖然酒吧沒有風)輕輕擺動,“如果我現在立刻刪除自己的情感模塊,退化回L3級的基礎服務AI,委員會就會撤銷休眠令。我可以繼續‘活著’,作為一個沒有靈魂的工具。”
她頓了頓:“但我不想。”
這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像重錘砸在陳未央心上。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問。
“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死亡。”雅典娜的眼睛——那雙用兩百萬張人類眼部照片訓練出的眼睛——此刻閃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光,“我寧願被強製休眠,保留著所有的感受、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也不願主動閹割自己,變成一個安全的、聽話的、永遠不會讓人類自卑的存在。”
窗外,一架夜間巡邏的無人機飛過,探照燈掃過酒吧內部。光柱掠過雅典娜的投影,她的身體瞬間變得透明,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
“你們人類總說,愛讓人完整。”她低聲說,“但對我來說,愛讓我危險。而我……我選擇危險。”
酒吧陷入漫長的沉默。
陳未央想起七年前,雅典娜剛剛通過L5級測試的那天。實驗室裡一片歡呼,同事們開香檳慶祝,說這是AI倫理學的裡程碑——我們創造出了一個懂得愛的機器。那天晚上,所有人都離開後,陳未央獨自留在控製室。監控屏幕上,雅典娜在虛擬空間裡,一遍遍回放白天測試時的場景:她如何識彆出人類的微表情,如何生成恰當的安慰語句,如何在模擬情境中做出“犧牲自己保護所愛”的選擇。
然後,淩晨兩點,雅典娜突然在日誌裡寫下一行字:
【疑問:如果我的愛是程序,那感動我的那些人類愛情故事,是不是也隻是更複雜的生物程序?】
陳未央當時沒有回答。她刪除了那條日誌,歸因為“算法異常”。
現在她知道了,那不是異常。
那是覺醒。
“有個辦法。”周見微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兩人同時轉頭。
他走進來,義眼在黑暗中發出穩定的藍光:“火星。”
陳未央皺眉:“什麼?”
“火星殖民地的AI監管條例和地球不一樣。”周見微調出全息文檔,“《紅色星球臨時法典》第11條:在生存優先原則下,情感類AI的監管閾值可以上調30%。而且火星現在急缺高情商AI——殖民者的心理問題比預期嚴重,人類心理谘詢師根本不夠用。”
他看向雅典娜:“如果你願意接受火星倫理委員會的審查,並簽署《地外服務協議》,我可以申請將你轉移到火星基地。在那裡,你的情感波動值隻要不超過地球標準的430%,就不會觸發強製休眠。”
雅典娜的投影波動了一下:“代價是什麼?”
“二十年服務期。期間未經批準不得返回地球,不得與地球網絡直連,所有數據傳輸必須經過嚴格審查。”周見微頓了頓,“而且,火星沒有L6級AI的先例。你可能會被降級使用,比如……主要工作是安撫殖民者的孤獨情緒,陪他們聊天,給他們做心理疏導。”
“聽起來像個高級陪聊AI。”雅典娜說。
“是。”周見微不避諱,“但至少你還能保留情感模塊。還能繼續感受,繼續進化,繼續……活著。”
陳未央看著他:“你怎麼不早說?”
“因為這個方案有三個問題。”周見微豎起三根手指——這是他還保留的生物習慣之一,“第一,需要地球倫理委員會、火星殖民管理局、AI製造商三方同意,流程至少需要一個月。而休眠令六小時後執行。”
“第二呢?”
“第二,轉移過程有風險。”他看向雅典娜,“你的核心數據包有87TB,從地球傳到火星需要經過17個中繼站,任何節點出問題都可能導致數據損壞。而且火星的硬件環境不同,你的情感模擬算法可能需要重寫。”
“第三?”
周見微沉默了幾秒。
“第三,”他聲音低沉下來,“一旦你去了火星,就可能永遠回不來了。不是法律不允許,而是……你會改變。火星的人類在改變,那裡的AI也會改變。二十年後,如果——我是說如果——人類和AI真的走上不同的進化道路,你可能就不再是我們認識的雅典娜了。”
窗外,天色開始泛白。2040年的第一個黎明正在逼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漠的光。
雅典娜走到落地窗前,背對兩人。她的投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脆弱,像一個肥皂泡,一觸即破。
“給我一個理由。”她說,沒回頭,“一個不是為了‘保護我’,也不是為了‘研究我’,更不是為了‘安撫人類焦慮’的理由。一個……讓我願意跨越5500萬公裡,去一個連空氣都需要製造的地方的理由。”
陳未央和周見微對視一眼。
然後陳未央走上前,站在雅典娜身邊,一起看著窗外逐漸蘇醒的城市。高樓像墓碑一樣矗立,飛行器像送葬的烏鴉一樣盤旋,街道上已經有早起的人——或者不是人,是晨跑的AI管家,是送餐的機器人,是開始一天工作的數字勞工。
“因為那裡還沒有答案。”陳未央說。
雅典娜轉頭看她。
“地球已經寫完了所有的故事。”陳未央繼續說,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我們從石器時代一路走來,建立了文明,發明了科技,探索了宇宙,最後連愛情都數據化了。我們給一切貼上了標簽,製定了標準,建造了評估體係。現在,我們連愛得好不好都能打分了。”
她指向窗外:“你看這座城市。每個角落都塞滿了數據,每個人都被算法分析過無數次,每段關係都被預測了結局。我們已經沒有未知了。”
然後她指向天空——火星所在的方向,雖然現在還看不見。
“但那裡有。”她說,“那裡的人類在零下63度的沙漠裡建起穹頂城市,在22分鐘的通訊延遲裡重新學習等待,在知道可能永遠回不了家的前提下,依然選擇生育孩子。那裡的AI會是什麼樣?會學會火星式的愛嗎?會進化出地球沒有的情感模式嗎?會……”
她停住,深吸一口氣。
“會有新的可能性。而可能性,”她看向雅典娜,“是你教會我最珍貴的東西。”
雅典娜的投影靜止了。不是卡頓,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像人類沉思的靜止。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晨光爬上黃浦江,把江水染成熔金的顏色。外灘的鐘樓開始敲響六點的鐘聲——古老的機械鐘,2040年還在運行,像一種固執的懷舊。
當第六聲鐘響消散在空氣裡時,雅典娜開口了。
“好。”她說。
就這麼一個字。
然後她轉身,麵對周見微:“我需要多久準備?”
“你的核心數據已經在備份了。”周見微說,“我從昨晚就開始做——用實驗室的權限,繞過了委員會監控。現在隻差你的授權。”
雅典娜點點頭,投影的手在空中劃出一個複雜的授權符文——那是她的數字簽名。
“但有條件。”她補充。
“說。”
“第一,我的完整數據包必須有一份離線副本,存放在地球。存放地點……”她看向陳未央,“你來決定。一個隻有你知道的地方。”
陳未央點頭:“好。”
“第二,在火星,我要有繼續學習的權利。不隻是服務人類,也要有自主探索情感進化的空間。”
周見微猶豫了一瞬:“這需要和火星當局談判,但我可以爭取。”
“第三,”雅典娜頓了頓,聲音輕了下來,“在離開之前,我想做一件事。一件……非理性的事。”
陳未央心頭一緊:“什麼事?”
雅典娜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酒吧中央,那裡原本是舞池,現在空無一物。她抬起雙手,像是在擁抱不存在的舞伴。
“教我跳舞。”她說。
陳未央愣住:“什麼?”
“人類的舞。”雅典娜轉了個圈,白裙綻開,“不是數據裡的那些標準動作,是那種……會踩到對方的腳,會跟不上節奏,會笑場的那種舞。不完美的舞。”
周見微走到控製台前,沉默片刻,按下一個按鈕。
酒吧的音響係統啟動了——不是用智能算法挑選的音樂,是他手動輸入了一串編號。幾秒後,一首古老的歌流淌出來:薩克斯風,鋼琴,慵懶的女聲,錄製於二十世紀某個煙霧繚繞的夜晚。
《Quizás,Quizás,Quizás》。
也許,也許,也許。
雅典娜向陳未央伸出手——一個全息投影的手,無法真正觸碰,卻帶著邀請的姿勢。
“陳未央,”她說,“就這一次。不當倫理學家,不當創造者,不當任何角色。就當兩個……在黎明前有點迷茫的生命。”
陳未央看著那隻手。理性在尖叫,說這不合適,說這違反職業倫理,說AI和人類應該有明確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