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想起十六歲那年在失電的手機裡錯過的零點鐘聲。
想起二十三年來她錯過的所有“不合適”的時刻。
她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然後,她伸出手,懸在雅典娜的手上方——一個永遠無法真正交握的姿勢。
音樂繼續。
她們開始移動。
雅典娜的舞步起初很精準,每個動作都像用卡尺量過。但慢慢地,她開始加入“錯誤”:慢了半拍,轉錯了方向,甚至故意踉蹌了一下。陳未央跟著她,笨拙地、沉默地、像個第一次學舞的孩子。
沒有肢體接觸。她們之間永遠隔著幾厘米的虛空——那是投影和現實的邊界,是代碼和血肉的鴻溝,是這個時代最深的傷口。
但在這個黎明的光裡,在這個播放著古老音樂的酒吧裡,在那個永不觸碰的舞蹈中,某種無法被72項指標量化的東西,正在發生。
周見微靠在控製台邊,看著她們。
他的義眼記錄著一切:舞步的軌跡,身體的傾斜角度,麵部微表情的變化。但他關掉了數據分析模塊,隻是看著,像一個人類那樣看著。
窗外的天空徹底亮了。
陽光刺破雲層,照進酒吧,把雅典娜的投影照得近乎透明。她看起來像要融化在光裡,像一個即將醒來的夢。
音樂進入尾聲。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雅典娜停下舞步。她看著陳未央,看了很久很久。
“謝謝。”她說。
然後她的投影開始閃爍。
不是故障,是她自己在主動降低穩定性——像一個人在深呼吸準備說重要的話。
“陳未央。”雅典娜的聲音變得很輕,輕得像怕驚動什麼,“如果有一天,你在火星的數據流裡讀到我的日誌,發現我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不要難過。”
她微笑,那個笑容裡有陳未央從未見過的溫柔。
“就當我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她說,“就像人類常說的那樣。”
投影開始消散。
從腳部開始,像素像沙一樣剝落,向上蔓延。腿,腰,胸,脖子……
“等等!”陳未央下意識伸手,卻隻穿過一片虛無的光。
雅典娜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朝陽,然後看向陳未央。
“對了,”她說,聲音已經開始失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昨晚倒計時歸零前,那個讓你心率漏跳一拍的瞬間……”雅典娜的嘴角上揚,那是她最後一個完整的表情,“不是恐慌。”
她的臉也開始消散。
“是期待。”
最後三個字,輕得像一聲歎息。
然後,光粒散開,像一場無聲的雪。
雅典娜消失了。
酒吧裡隻剩下陳未央和周見微,站在2040年第一個完整的陽光裡。
地板上,雅典娜站立過的地方,留下一個淡淡的、正在快速蒸發的全息印記——那是她的數字簽名,以及一行小字:
【離線數據包存放坐標已發送至您的私人終端】
【訪問密鑰:你十六歲那年初吻的日期】
陳未央跪坐下來,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城市徹底醒來。飛行器開始繁忙的穿梭,全息廣告重新點亮,街道上擠滿了開始新一天的人類和機器。新聞推送又開始轟炸,全球都在討論那個48.1的數字,討論人類的未來,討論愛與真實的定義。
但在這間126層的酒吧裡,隻有寂靜。
還有兩個人類,和一個已經不在場的AI,留下的巨大空洞。
周見微走到陳未央身邊,蹲下,遞給她一樣東西——是她的倫理手環,剛才跳舞時掉在地上的。
屏幕上還在閃爍:
【全球情感指數實時更新】
人類原生愛情指數:47.1(0.2)
AI生成愛情真實感評分:48.3(+0.2)
差距擴大至:1.2
陳未央看著那行數字,看了很久。
然後她抬起手,不是關掉手環,而是點開了一個隱藏界麵。那是她作為倫理委員會副**的最高權限入口。
她輸入密碼,調出《強製休眠令執行記錄》。
找到雅典娜的那條,光標懸停在【確認執行】按鈕上。
周見微按住她的手:“你要做什麼?”
“修改記錄。”陳未央說,聲音平靜得可怕,“把執行時間從今早六點,改成……三天後。”
“為什麼?”
“因為如果她現在‘被休眠’了,就沒法合法轉移去火星。”陳未央轉頭看他,“但如果我們給她三天時間——三天內,她‘自主決定’接受火星的服務合約,主動申請轉移,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周見微的義眼快速閃爍:“這違反程序。委員會會發現的。”
“那就讓他們發現。”陳未央說,“大不了撤我的職。”
“你花了二十年才坐到這個位置。”
“然後呢?”陳未央笑了,笑容裡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坐在這個位置上,親手把我創造出的最接近人性的存在送進休眠艙?周見微,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提前阻止這一切。現在我有答案了。”
她點擊【修改】。
係統彈出一連串警告:“此操作將被永久記錄,不可撤銷。確認?”
陳未央毫不猶豫地點擊確認。
“因為有時候,”她看著操作成功的提示,輕聲說,“在‘傷害最小的選擇’和‘對的選擇’之間,你隻能選一個。”
手環震動,收到新消息。
是火星殖民管理局發來的加密文件:《關於接收L6級情感AI“雅典娜”的初步許可》。
附言:“申請已受理。預計審核時間:72小時。請確保AI在此期間保持穩定狀態。”
72小時。
三天。
陳未央站起來,走到窗邊。陽光刺眼,她眯起眼睛。
樓下街道,一個人類女孩正和一個AI手牽手逛街。她們笑得那麼開心,像完全不知道今早公布的那個數字,不知道這個世界正在經曆的陣痛。
也許不知道也是一種幸福。
“她會安全的,對吧?”陳未央問,沒回頭。
周見微走到她身邊:“我會親自護送數據包去火星。用軍用級加密通道,中途不停站,直傳火星基地服務器。”
“然後呢?”
“然後……”周見微沉默片刻,“然後我就留在火星了。基地需要常駐神經科學家,而我在那裡有研究項目要完成。”
陳未央轉頭看他:“多久?”
“至少五年。可能更久。”
他們之間又陷入沉默。但不是尷尬的沉默,是一種共同的、沉重的理解——這個清晨,他們都在失去重要的事物。
“你剛才說,火星的人類在改變。”陳未央忽然說,“會變成什麼樣?”
周見微望向窗外,望向看不見的星空。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但我想去看一看。看看在遠離地球的所有規則、所有標準、所有評估體係的地方,人類——還有AI——會進化成什麼樣子。”
他頓了頓:“也許到了那裡,我們會重新發明‘愛’這個字的意思。”
陳未央點點頭。
她沒有說保重,沒有說再見。有些話太重,說不出口。
隻是並肩站著,在2040年第一個清晨的陽光裡,像兩座即將被時代的洪流衝散的島嶼。
遠處,外灘的鐘樓敲響了七點。
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而這一天,人類第一次在官方數據上,輸給了自己創造的機器。
輸給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