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雪。空氣又濕又冷,吸進肺裡帶著鐵鏽般的寒意。展旭維修店的玻璃門上,早早蒙上了一層氤氳的白霧,將外麵漸暗的天色和匆匆歸家的人流,隔絕成模糊晃動的光影。
店裡很安靜,隻有熱風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吹散著鬆香和焊錫的微溫氣息。展旭剛送走最後一個顧客,一台進水嚴重的平板電腦,修複希望渺茫,但對方執意要試試,留下機器和一筆定金。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準備收拾工具,關店回家。陳瑤發信息說燉了牛肉,等他吃飯。
就在他彎腰檢查電源是否都關閉時,店門上掛著的銅鈴,發出了一聲清脆卻又遲疑的“叮鈴”聲。
這麼晚了還有客人?展旭直起身,看向門口。
玻璃門被推開一道縫隙,冷風率先灌入,卷走了室內的暖意。一個身影側著身,有些遲疑地擠了進來,隨即迅速反手帶上了門,將那呼嘯的寒風關在門外。
來人穿著一件深咖色的長款羽絨服,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圍巾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但就在她抬頭,目光與展旭撞上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時間與空氣,將兩人釘在了原地。
是小慧。
展旭的心臟在那一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以失控的頻率瘋狂擂動起來,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血液似乎在倒流,衝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四肢冰涼的麻木。他臉上的平靜麵具,在這猝不及防的照麵下,出現了無法掩飾的裂痕,瞳孔微微放大,嘴唇抿成了一條僵直的線。
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來這裡?
小慧顯然也極度不自在。她飛快地移開了視線,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羽絨服的腰帶,指尖用力到發白。店內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身上,能看清她眼下的青黑比陳瑤在商場瞥見時更重,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沒什麼血色,甚至有些乾裂。她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從內裡滲出來的疲憊和焦慮,與這溫暖平靜的維修店格格不入。
死寂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隻有熱風器不知疲倦的嗡鳴,和門外隱約傳來的、遙遠模糊的車聲。
最終還是小慧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抬起頭,目光閃爍,不敢直視展旭的眼睛,聲音乾澀而緊繃,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急切:“對……對不起,打擾了。我……我聽劉叔的兒子說,你在這裡開店,修東西……很厲害。”
劉叔,指的是劉大爺。展旭的思緒混亂地轉動著,劉大爺的兒子……醫院偶遇……他心頭那根繃緊的弦,驟然間被拉扯到了極致。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恢複表麵的平靜,儘管那平靜之下是翻江倒海。他點了點頭,聲音比平時更低更沉:“嗯。有事?”
極其簡短,帶著一種刻意拉開的、職業化的距離。
小慧似乎被他的冷淡噎了一下,臉色更白了幾分。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隨身帶著的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卻有些磨損的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用絨布小心包裹著的東西。
她走上前幾步,將東西放在展旭麵前的工作台上,動作輕得近乎小心翼翼。然後,她解開絨布。
裡麵是一塊老舊的、表盤有些泛黃的歐米茄機械腕表,男款,金色表殼邊緣有幾處明顯的磕碰痕跡,皮質表帶已經開裂。
“這個……是我爸以前留下的。”小慧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很多年了,早就停了。我……我試過找彆人修,有的說零件難找,有的直接說沒價值了。但……但它對我很重要。”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目光終於敢抬起來,看向展旭,那眼神裡充滿了某種孤注一擲的懇求,“劉叔兒子說,你連幾十年前的老機器都能修……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看看?錢不是問題,真的,隻要你能修好它。”
她的語氣近乎哀求,姿態放得很低,與展旭記憶中那個驕傲的、甚至有些固執的少女形象相去甚遠。歲月的磨礪和生活的重壓,顯然在她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
展旭的目光落在那個塊老舊的腕表上。表盤上的品牌標誌和磨損的指針,在燈光下泛著黯淡的光澤。這不僅僅是一塊表,它連接著小慧的父親,連接著她不願提及或許也充滿遺憾的過去,連接著某種他無法理解、也不願去深究的情感寄托。
理智在瘋狂地拉響警報:拒絕她。立刻,馬上。用最冷淡、最職業的口吻告訴她,這種古董表維修周期長、成本高、成功率低,建議她找專門的古董表維修師。然後請她離開,關上店門,徹底切斷這該死的、不該再有的聯係。
他答應了陳瑤,那扇門鏽死了。他不能,也不應該,再讓門內的人或物,以任何方式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可是,當他看到小慧眼中那深重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疲憊和那近乎絕望的懇求時(即使那懇求的對象隻是一塊表),當他想到劉大爺兒子提到的“醫院是非”,想到超市裡陳瑤無意中聽到的議論……一種複雜的、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情緒,還是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
那不是舊情複燃,不是心軟。更像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憫?抑或是,看到曾經象征著自己某段青春和痛苦的人,如今也深陷某種泥淖時,產生的一種荒謬而苦澀的共鳴?
“這塊表,”展旭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年代太久,配件很難找。就算找到,修複的價值可能遠高於表本身的市場價值。”他在陳述客觀事實,也在做最後的推拒。
“我知道。”小慧急切地點頭,眼圈微微泛紅,“我不在乎錢。真的。我隻是……隻是想讓它再走起來。”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幾乎像自言自語,“有些東西……停了太久,總覺得……心裡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