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沈府。
時值初春,院落裡的幾株老玉蘭已綻出毛茸茸的花苞,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筆頭,直指著湛藍的天。
“願願,此去京城,萬事小心。宮中規矩大,不比家裡自在。”沈家二爺,沈莞的叔父沈壑岩,看著眼前已亭亭玉立的侄女,威嚴的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憂色與不舍。
他身旁的叔母林氏,早已紅了眼眶,不住地用帕子掖著眼角。
沈莞穿著一身淺碧色織錦襦裙,外罩月白繡纏枝梅花鬥篷,鴉羽般的青絲綰成簡單的垂鬟分肖髻,隻簪了一對珍珠發釵,清雅絕倫。
她深深拜下,聲音清越柔婉,帶著少女特有的嬌糯:“叔父、叔母養育之恩,阿願銘記於心。此去定然謹言慎行,不負叔父叔母多年教導,亦不墮父親母親英名。”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足以令滿庭芳華失色的臉。肌膚勝雪,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最妙的是那一雙秋水明眸,清澈靈動,眼尾卻天然帶著一絲微翹的弧度,平添了幾分不自知的嬌媚。
此刻,那眸中水光瀲灩,強忍著離彆之淚,更顯得我見猶憐。
“好孩子,快起來。”林氏忙上前扶起她,握著她的手哽咽道,“在太後姑母身邊,要乖巧懂事,但也莫要太過拘束了自己。若是……若是在宮中住不慣,便寫信回來,叔母讓你哥哥們去接你!”
“母親說的是什麼話,”一旁身著戎裝、英氣勃勃的大哥沈錚爽朗一笑,試圖驅散離愁,“咱們阿願這般品貌,到了京城,隻怕求親的人要踏破慈寧宮的門檻呢!”
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沈莞,“拿著,路上看到什麼新奇玩意兒,儘管買,不夠大哥再給你。”
二哥沈銳雖一身書生儒袍,性子卻跳脫,湊過來笑嘻嘻地說:“我可是聽說了,京城的公子哥兒們最是附庸風雅,阿願,若有人敢欺負你,你就告訴二哥,二哥寫詩罵死他們!”
沈莞被兩位兄長逗得破涕為笑,心中暖流湧動。她知道,這份毫無保留的疼愛,是她失去父母後最大的幸運。
她再次斂衽行禮:“阿願省得,多謝大哥、二哥。”
馬車軲轆,碾過官道的塵土,離開了生活了十四年的青州。
車內鋪著厚厚的軟墊,角落固定著小巧的茶幾,沈莞斜倚在引枕上,手中捧著一卷《地域誌》,目光卻有些飄忽。
丫鬟雲珠和玉盞安靜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擾。
離愁漸遠,對前路未知的思緒便浮上心頭。
太後姑母……記憶中是一個雍容華貴、氣息溫柔的身影。父母戰死沙場的噩耗傳來時,便是姑母派來的使者與禦醫,帶著厚厚的賞賜與哀思,穩住了當時幾乎崩潰的叔父一家。
她知道,姑母是真心疼她。
可皇宮……
那是個步步驚心的地方。話本子裡、叔母的隻言片語中,都勾勒出那金碧輝煌下的暗流洶湧。
她此去,是依傍太後這棵大樹,求得一份更體麵的前程和姻緣。姑母信中也說得明白,接她過去,是為她擇一良婿,保她一世安穩。
“富貴安穩……”沈莞在心中默默咀嚼著這四個字。這是叔父叔母的期望,也是她對自己未來的期許。
她不願像宮中女子那般,一生困於方寸之地,與人爭寵,勾心鬥角。她想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握在手中的平靜與喜樂。
馬車行了數日,沿途風景由熟悉的江南水鄉,漸變為開闊的平原。沈莞並不急於趕路,每逢風景佳處或聞名州府,便會停下歇息一兩日,讓下人去采買些當地特產,自己也帶著帷帽,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領略一番不同的風土人情。
她舉止從容,談吐優雅,既有世家貴女的端方氣度,又不失少女的好奇與靈動。即便隔著帷帽,那窈窕的身姿與不凡的氣韻,也常引得路人側目,暗自猜測這是哪家的閨秀。
臨近京郊,官道上的車馬明顯多了起來,繁華之氣撲麵而來。
這日晌午,車隊在路旁的茶寮歇腳。雲珠為沈莞斟上茶水,小聲說道:“小姐,奴婢剛才聽往來行商說起,前麵不遠就是京畿有名的護國寺了,香火鼎盛極了,都說許願靈驗得很呢!”
沈莞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護國寺?她倒是聽過其名,乃大齊國寺,曆代高僧輩出。
她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心中微動。
自父母去後,她雖得叔嬸寵愛,但內心深處,總有一處是空的。對於那模糊而至關重要的未來,說不忐忑是假的。
即將踏入完全陌生的環境,麵對不可知的人和事,縱然她素來冷靜聰慧,此刻也難免生出幾分渺茫之感。
或許……去拜一拜,求個心安?
“既然路過,便去上一炷香吧,也為叔父叔母和兄長們祈福。”沈莞放下茶杯,聲音平靜地吩咐道。
車隊於是轉道,朝著護國寺的方向行去。
護國寺坐落在山麓,殿宇巍峨,寶相莊嚴。古木參天,鐘磬悠揚。雖是平日,香客依舊絡繹不絕。
沈莞戴好帷帽,在白嬤嬤和丫鬟的陪伴下,緩步走入寺中。
她並未顯露身份,隻如尋常香客一般,由知客僧引著,在大雄寶殿虔誠地敬香、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