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深秋,宮中木葉紛落,太液池畔的芙蓉也過了最盛的時節,隻餘幾支殘荷在漸起的寒風中搖曳。
這日天色一直沉鬱著,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闕飛簷,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似有一場秋雨將至。
慈寧宮內,太後正翻看著內務府呈上的重陽節禮單子,蘇嬤嬤悄步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太後執筆的手微微一頓,輕輕歎了口氣,將筆擱下。
“那孩子……今日是她父母的忌辰。”太後眉宇間染上一抹輕愁與憐惜,“早上來請安時,瞧著神色就有些懨懨的,強打著精神,哀家便知她心裡不好受。這會兒,是去了太液池邊的‘聽荷亭’?”
“是,娘娘。沈姑娘帶著琴去的,就留了雲珠在旁邊伺候,不讓旁人靠近。”
蘇嬤嬤回道,語氣裡也帶著不忍,“眼看就要落雨了,奴婢是否派人去請姑娘回來?”
太後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讓她獨自待會兒吧。這孩子看著嬌軟,骨子裡卻倔強。父母去時她還那麼小,這些年雖得兄嫂疼愛,可這份喪親之痛,終究是埋在心裡,平日不顯,到了這種日子,總要尋個由頭發泄出來。彈彈琴,散散心,也好。總比悶在心裡強。”
她頓了頓,吩咐道:“讓廚房備好熱水和驅寒的薑茶,亭子那邊……遠遠看著些,莫要擾了她,但若雨大了,立刻去接人。”
“是,娘娘。”蘇嬤嬤領命,悄然退下安排。
聽荷亭臨水而建,四周遍植垂柳與木芙蓉,此時雖已凋零大半,但仍有幾株晚開的,粉白的花朵在風中顫巍巍地掛著。
沈莞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綾羅裙,未施粉黛,青絲隻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鬆鬆綰住,跪坐於亭中石凳上,麵前擺著一架焦尾古琴。
她纖細的指尖輕輕撥動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初時如幽咽泉流,帶著化不開的哀思與悵惘,是在追憶早已模糊的父母容顏,是在感念那猝然中斷的天倫之樂。
琴音低回婉轉,與這沉鬱的天氣融為一色。
漸漸地,琴音轉緩,帶上了一絲堅韌,如同寒風中不肯凋零的花,帶著對叔父叔母養育之恩的感激,對兩位兄長嗬護的溫暖回憶。
她並非一味沉溺悲傷之人,隻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允許自己短暫地卸下平日裡的乖巧與明媚,流露出心底最深處的柔軟與傷痕。
就在這時,一陣微涼的秋風卷入亭中,卷起了地上和枝頭的殘花花瓣,粉的、白的,如同一場小小的花雨,翩躚著落在她的發間、肩頭,甚至有一片恰好沾在她微顫的長睫之上。
她恍若未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世界裡。
天空終於飄下了細密的雨絲,悄無聲息地潤濕了亭外的青石板路,也斜斜地飄灑進來,沾濕了她單薄的羅衫肩頭,那月白色的布料遇水,顏色深了一塊,隱隱透出底下纖細的肩頸輪廓。
幾縷被打濕的發絲貼在她光潔的額角和臉頰邊,更襯得肌膚瑩白,唇色淡櫻。
她卻渾然不顧,指尖下的琴音愈發空靈澄澈,仿佛借著這秋風微雨,將所有的愁緒都洗滌而去,隻留下一片清明與釋然。
雨絲、落花、素衣絕色的少女、哀婉後又歸於平靜的琴音……構成了一幅淒美到極致,又靈動到驚心的畫麵。
蕭徹剛從勤政殿出來,本欲直接回乾清宮。
趙德勝跟在他身後,小聲稟報著幾樁瑣事,其中便提到了太後娘娘吩咐人準備熱水薑茶,似是沈姑娘在太液池邊彈琴,恐受了寒。
蕭徹腳步未停,神色淡漠。
父母忌辰,小女兒家傷懷念遠,亦是常情。他並無意去乾涉。
然而,當他路過通往太液池的那條宮道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緩,最終停在了月洞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