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極殿朝會。
氣氛凝重得如暴雨將至。龍椅上的蕭徹麵色沉冷,目光掃過丹陛下垂首肅立的文武百官,最後定格在文官隊列之首的丞相李文正身上。
“李卿,”蕭徹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冰珠砸地,“昨日宴後,朕收到了七份奏折,皆是諫言朕應允薑國太子求娶榮宸郡主之事。其中三份,出自你門下學生。朕倒想問問,諸位是覺得,我大齊已到了需要靠一女子和親來換太平的地步了?”
李文正撩袍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老臣及諸位同僚,皆是為國考量。薑國願以六城一礦為聘,誠意十足。榮宸郡主若能嫁與薑國太子為正妃,兩國結秦晉之好,邊境可保數十年太平。此乃利國利民之良策,望陛下三思。”
“利國利民?”蕭徹冷笑,“用朕的表妹、功臣遺孤的一生幸福,去換幾座城池一座礦,便是利國利民?李卿,你讀的聖賢書裡,可曾教過你這等‘良策’?”
李文正麵色不變:“陛下,古往今來,公主和親者不在少數。遠有昭君出塞,近有文成入藏,皆傳為美談。榮宸郡主身份尊貴,若能效仿先賢,為國分憂,必能青史留名。”
“放屁!”武將隊列中,沈壑岩忍無可忍,大步出列,“丞相此言,是將我沈家女兒當作貨物不成?!我大哥沈壑為國戰死沙場,就留下阿願這一點血脈!你們如今卻要逼她遠嫁異國,終身難歸!你們…你們還有沒有心肝?!”
他氣得渾身發抖,虎目含淚。
幾個武將跟著出列,齊聲道:“陛下,末將等懇請陛下,絕不可應允和親!”
文官那邊也有人站出:“沈將軍此言差矣!為國犧牲,何分男女?令兄能為國戰死,令侄女為何不能為國和親?此乃大義!”
“大義?我看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把自家女兒送去!”
“你…武夫粗鄙!”
朝堂上頓時吵成一團。
蕭徹靜靜看著,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眼中寒意越來越盛。
“夠了。”
兩個字,聲音不高,卻讓殿內瞬間安靜。
蕭徹緩緩站起身。玄色龍袍無風自動,帝王威壓如山傾覆。
“榮宸郡主之事,朕自有決斷。”他目光如刀,一一掃過那些主張和親的臣子,“誰再敢提和親二字,便是質疑朕治國之能,質疑我大齊國力,其心可誅!”
“退朝!”
拂袖轉身,留下滿殿噤若寒蟬的臣子。
慈寧宮。
太後靠在軟榻上,麵色蒼白,手中佛珠撚得飛快。
蘇嬤嬤低聲稟報朝堂上的爭執,說到皇帝發怒時,太後手中佛珠一頓。
“皇帝…真是這麼說的?”
“千真萬確。”蘇嬤嬤歎氣,“陛下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把那些主張和親的大臣狠狠斥責了一通,說誰再提和親,便是其心可誅。”
太後閉了閉眼,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皇帝護著阿願,她是高興的。可…滿朝壓力,皇帝能頂多久?
六城一礦…
這誘惑太大了。
“阿願呢?”太後睜開眼。
“郡主在偏殿…抄經。”蘇嬤嬤聲音更低,“已經抄了一上午了。”
太後心中一痛。
那孩子,心裡該多難受?
偏殿內,沈莞確實在抄經。
宣紙鋪開,墨跡未乾,寫的是《心經》。她握筆的手很穩,字跡清秀工整,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雲珠紅著眼眶在一旁磨墨,幾次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吧。”沈莞頭也不抬。
“郡主…”雲珠哽咽,“您真的…真的要去和親嗎?”
筆尖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團。
沈莞放下筆,看著那團墨漬,輕聲道:“若真到了最後關頭…我是願意的。”
“可是…”
“沒什麼可是。”沈莞抬眼,看向窗外明媚春光,“父親生前常說,沈家人,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但若我的婚事能換邊境太平,能讓百姓少受戰亂之苦…我願意。”
她說得平靜,雲珠卻聽得淚如雨下。
“郡主…您才十六歲啊…”
十六歲。
本該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沈莞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有種看透世事的滄桑:“雲珠,這世間女子,有幾個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嫁與不嫁,嫁誰不嫁誰…從來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她重新提起筆,蘸墨,繼續抄寫。
隻是心中,已是一片冰涼。
接下來的三日,朝堂上日日爭吵。
以李文正為首的文官集團,咬死“和親利國”不放,各種引經據典,甚至搬出太祖時期曾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武將集團則堅決反對,沈壑岩幾次在朝堂上差點與文官動手,都被同僚拉住。
蕭徹的態度始終強硬,每日早朝必發雷霆之怒。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隨著時間推移,主張和親的聲音越來越大,連一些中立官員也開始動搖。
畢竟,六城一礦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第三日散朝後,蕭徹獨坐乾清宮,麵沉如水。
趙德勝小心翼翼奉茶:“陛下,您這幾日…火氣也太大了些,仔細傷了龍體。”
蕭徹端起茶盞,卻不飲,隻看著茶湯中沉浮的葉片:“火氣不大,如何演得真?”
趙德勝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李文正那老狐狸,不過是想借此事試探朕的底線,順便賣薑國一個人情。”蕭徹冷笑,“他真以為朕看不出?”
“那陛下為何…”
“為何任由他們鬨?”蕭徹放下茶盞,眼中閃過深邃的光,“不鬨,阿願怎知這朝堂險惡?不鬨,她怎會主動來找朕?”
趙德勝恍然,心中暗歎:陛下這算計…真是步步為營。
果然,當日晚膳後,沈莞來了。
她沒帶侍女,獨自一人。穿著素淨的月白衣裙,發間隻簪了支白玉簪,臉色在宮燈映照下,蒼白得讓人心疼。
“臣女參見陛下。”她在殿中跪下。
蕭徹看著她伏地的身影,心頭某處微微抽痛。他起身,快步走到她麵前,伸手扶她:“起來說話。”
他的手溫熱有力,握住她冰涼的手腕。
沈莞借力起身,卻不敢看他,隻垂眸道:“陛下,臣女…有話要說。”
“你說。”蕭徹鬆開手,卻未退開,就站在她麵前,很近。
沈莞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眼中是一片決絕的坦然:“臣女願意和親。”
四個字,說得清晰堅定。
蕭徹眸光驟沉。
“你說什麼?”
“臣女說,願意嫁去薑國。”沈莞看著他,眼中無悲無喜,“這幾日朝堂爭執,臣女都聽說了。六城一礦,確實是大齊所需。若臣女一人之身,能換邊境太平,能解陛下之憂…臣女願意。”
她說得雲淡風輕,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蕭徹胸口劇烈起伏,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力道大得讓她微微蹙眉。
“沈菀,”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當著她麵,喚她“沈菀”。
不是“榮宸”,不是“郡主”,是“沈菀”。
沈莞一怔,心中湧起莫名的酸楚。她垂下眼,輕聲道:“阿兄…臣女知道。正因為知道,才不願讓阿兄再為我頂著如此壓力。家國大義麵前,臣女個人的得失…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蕭徹猛地鬆開手,後退一步,看著她平靜的臉,忽然笑了,那笑容卻冷得刺骨,“好,好一個家國大義。阿願,你真是…深明大義。”
沈莞看著他眼中翻湧的情緒,心中忽然有些慌亂。
阿兄…好像真的生氣了。
不是朝堂上那種帝王的震怒,而是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