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氣氛微妙的凝滯了一下,隨即又被更熱烈的祝酒聲掩蓋。
數日後,劉邦下令班師回朝,暫定都櫟陽。
龐大的漢軍及其盟軍開始分批撤離垓下。
李衍負責統籌撤退事宜,處理善後,工作量依然巨大。
這一日,他正在處理一批繳獲的楚軍文書,陳平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李護軍還在忙碌?”陳平依舊是那副陰柔平靜的樣子。
“陳先生。”李衍放下手中的竹簡:“可是漢王有何吩咐?”
“非也。”陳平微微一笑,自顧自地坐下:“隻是有些感慨,項籍一死,這天下,總算要太平了,隻是不知,這太平之下,是真正的海晏河清,還是……暗礁潛藏?”
李衍不動聲色:“陳先生何出此言?”
“護軍是聰明人,何必明知故問。”陳平壓低聲音:“韓信手握重兵,彭越、英布擁地自雄,便是護軍你……漢中基業,人才濟濟,又深得部分將士之心,漢王……豈能高枕無憂?”
李衍心中凜然,知道陳平這是在代表劉邦,或者說至少是劉邦身邊的核心圈子,對他進行試探和警告。
“衍,隻想做一個太平富家翁,從未有非分之想。”李衍坦然道:“漢中基業,本就是為漢王所創,自當悉數奉還,待回到櫟陽,交割完畢,衍便想向漢王請辭,尋一山明水秀之處,讀書耕田,了此殘生。”
他以退為進,直接表明自己沒有野心,甚至願意交出權力。
陳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絲毫偽飾,但李衍目光清澈,神色坦然。
“護軍高義,令人佩服。”陳平笑了笑,不再多說,起身告辭。
陳平走後,王賁從屏風後轉出,麵帶憂色:“公子,您真的……要交出兵權,歸隱田園?”
李衍走到窗邊,望著外麵忙碌的軍營,緩緩道:“王賁,你記住,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如今項籍已死,我等這些利器,若不知收斂,便是取禍之道。”
“可是……我們為漢王立下如此大功!”
“功高,有時候本身就是罪。”李衍語氣平靜:“主動交出,尚可保全,若等彆人來拿,便是身死族滅之禍,更何況……”他頓了頓:“我對這朝堂紛爭,也確實有些厭倦了。”
他說的半真半假。
厭倦是真,但完全放棄權力,也非他所願。
他隻是需要以退為進,在新的權力格局中,找到一個最安全、也最有利的位置。
大軍緩緩北歸。
一路上,李衍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變化,各路諸侯的軍隊開始有意無意地與漢軍主力保持距離,將領們之間的交往也變得謹慎起來,劉邦的儀仗愈發威嚴,身邊護衛的沛縣子弟兵數量也增加了不少。
回到櫟陽,盛大的慶功宴如期舉行。
劉邦大封功臣,韓信被封為楚王,彭越為梁王,英布為淮南王……其他大小將領皆有封賞。
輪到李衍時,劉邦看著他,朗聲道。
“李衍,聽封!”
“臣在。”
“你自歸附以來,屢立奇功,穩定漢中,保障後勤,獻計破敵,居功至偉!朕……”劉邦頓了頓,改了口,他已決定稱帝:“朕封你為長安君,食邑萬戶,賜金千斤,帛萬匹,仍領護軍都尉之職,參讚軍國大事!”
長安君!封君!食邑萬戶!這是極高的榮寵,遠超一般功臣!帳內眾人神色各異。
李衍心中卻是一沉。
封君看似尊榮,但“長安”這個封號,以及“仍領護軍都尉”的安排,意味深長。
這是將他高高架起,給予虛名,卻未必給予實權,而且將他留在了權力中心,便於掌控。
“臣,李衍,謝陛下隆恩!然,臣才疏學淺,於軍國大事實難勝任,且連日征戰,身心俱疲,懇請陛下準許臣卸去護軍都尉一職,歸家休養。”李衍伏地叩拜,言辭懇切,再次提出辭呈。
劉邦目光閃爍,沉吟片刻,笑道:“愛卿何必謙遜?你之才具,朕深知,既然累了,便先好生休養些時日,這護軍都尉嘛……朕準你暫時卸任,但長安君之封,乃朕之心意,你不可推辭!至於具體職司,待朕理順朝局,再行安排。櫟陽城內,朕已為你備好府邸,你安心住下便是。”
既給了休養的空頭承諾,又用府邸和封號將他牢牢拴在櫟陽。
帝王心術,可見一斑。
“臣……謝陛下。”李衍知道,此刻不能再推辭,否則便是真的不識抬舉了。
封賞大典結束後,李衍搬進了劉邦賞賜的豪華府邸。
表麵上看,他成了尊貴無比的長安君,每日裡門庭若市,前來拜訪結交的文武官員絡繹不絕。
但他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在府中讀書、整理昔日筆記,偶爾與前來探望的王賁、李昱等人密談。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處在風暴眼中。
劉邦的猜忌並未因封賞而消除,反而可能因為他主動交出兵權、又獲封高位而更加疑慮。
其他功臣,如韓信、彭越等人,也未必樂見他這個“前朝公子”獲得如此榮寵。
這一日,李昱帶來一個消息:“君上,聽聞韓信回到封地後,出入皆用天子儀仗,行事頗為張揚,彭越、英布等人,也在各自封地招兵買馬,似有不安分之象。”
李衍放下手中的書卷,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果然,裂痕已經開始顯現。
“陛下那邊,有何反應?”他問道。
“陛下似乎……隱忍未發。”李昱低聲道:“但據宮中眼線回報,陛下近日頻頻召見陳平、張良等人密議,且加強了對我等舊部的監控。”
李衍走到窗前,看著櫟陽城繁華的街景,心中並無恐懼,反而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
他知道,劉邦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削除這些異姓王的勢力,鞏固劉氏江山。
而他這個“長安君”,處境同樣微妙。
“李昱。”李衍緩緩開口:“讓我們的人,都收斂起來,安心做事,不要有任何授人以柄之舉,另外,以我的名義,向陛下上一道奏表,就說我感念天恩,願將漢中所有工坊、圖紙、以及勸學所等一應設施、人員,全部無償獻於朝廷,由少府接管。”
他再次主動割舍,將漢中的根基徹底交出,以示絕無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之心。
“君上,這……”李昱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