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葉婧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答案,又沉默了片刻。就在汪楠以為她可能就這樣睡著,或者覺得無趣要掛斷時,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清晰了一些,但那種罕見的、褪去所有偽裝後的疲軟感依舊存在。
“汪楠,”她叫他的名字,不是“汪助理”,也不是全名,就隻是“汪楠”,帶著一種奇特的親昵感,“你覺得……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某個位置,就再也找不到能說真話的人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又極其私人。完全不像那個在會議室裡運籌帷幄、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的葉婧會問出的問題。更像是一個褪去所有光環和鎧甲後,感到疲憊和孤獨的普通人,在深夜無人時的喃喃自語。
汪楠愣住了。他握著手機,站在淩晨昏暗的書房裡,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空,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是”?那顯得太迎合,也太悲觀。說“不是”?那又太過虛偽。
“我……”他斟酌著詞句,“我覺得,可能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敢找,或者,不願意相信。”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哼笑,聽不出是讚同還是嘲諷。“是啊,不敢,也不信。”她重複著他的話,語氣飄忽,“身邊圍著那麼多人,說著漂亮的話,做著漂亮的事。可你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個笑容後麵藏著刀,哪一次鞠躬後麵等著你摔倒?”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敲在汪楠心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王,獨自坐在冰冷的王座上,環顧四周,皆是恭敬的臣子,卻無一個可交心之人。這種孤獨,與他此刻身處豪華卻空洞的公寓中的疏離感,奇異地產生了共鳴。雖然他們的境遇天差地彆,但那種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寂,卻是相通的。
“您……是不是壓力太大了?”汪楠低聲問,這句話脫口而出,帶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關心。
“壓力?”葉婧似乎覺得這個詞很有趣,輕輕重複了一遍,隨即又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地說,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有時候,不是壓力,是……沒意思。贏了一場又一場,拿到一個又一個,可到頭來,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這句話裡的虛無和倦怠,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汪楠忘記了她的身份,隻感受到一個靈魂在深夜袒露出的脆弱。他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隻是一個因緣際會闖入她世界的陌生人,一個被她用金錢和權勢“標記”的所有物,有什麼資格去安撫她的虛無?
“算了,”沒等他開口,葉婧自己打斷了這略顯沉重的氣氛,聲音裡重新帶上了些許平日裡那種掌控感的痕跡,雖然依舊沙啞,“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打擾你休息了。”
“沒有,葉總,我本來也沒睡。”汪楠連忙說。
“嗯。”葉婧應了一聲,似乎準備結束通話。但在掛斷前,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用那種帶著睡意、因而顯得格外柔軟的語氣,補了一句:“盛達的那個案子,你盯著點周明遠,他有時候太看重技術細節,容易忽略人性。張盛達……是個理想主義的瘋子,對付瘋子,不能用常理。”
這突如其來的工作指示,與之前感性的流露形成了奇特的拚接,卻讓汪楠精神一振。這不僅是提醒,更是一種隱晦的信任和授權。
“我明白,葉總。我會注意的。”
“還有,”葉婧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電波裡,“那五百萬,彆老放著。該用就用,算我借你的。賺了,記得請我吃飯。”
說完,不等汪楠回應,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忙音。
“嘟——嘟——嘟——”
汪楠久久地握著手機,貼在耳邊,仿佛那忙音裡還殘留著她沙啞慵懶的餘韻。淩晨清冷的空氣從窗戶縫隙鑽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也讓他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城市的輪廓在晨曦中逐漸清晰。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扮演、計算、小心翼翼的日子又將周而複始。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這通深夜的、越界的電話,像一根細針,悄然刺破了那層堅固的、名為“上下級”和“交易”的隔膜。他聽到了她不曾示人的疲憊、孤獨甚至虛無,她也對他泄露了關於工作的、超越他當前層級的關鍵判斷。這是一種危險的親近,一種模糊了界限的試探。
她為什麼要打這通電話?是深夜情緒脆弱時的偶然失控,還是一種更精心的、測試他反應和忠誠度的方式?那句“賺了記得請我吃飯”,是隨口一提,還是某種帶有期許的暗示?
汪楠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平靜的心湖被徹底攪亂了。那通電話裡的葉婧,如此真實,又如此遙遠;如此脆弱,又如此強大。這種矛盾性,比那個永遠完美、永遠掌控一切的女王形象,更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緩緩走回臥室,重新躺在那張昂貴卻無法帶來安眠的床上。掌心裡,似乎還殘留著手機帶來的、微微發燙的觸感,以及她聲音拂過耳畔時,那細微的戰栗。
“該用就用……”他喃喃重複著她的話,閉上眼睛。
黑暗中,那張五百萬的支票,似乎在他腦海裡燃燒起來。而火焰的儘頭,是葉婧在深夜電話裡,那沙啞的、褪去所有偽裝的、讓人心悸的聲音。
越界,一旦開始,便再難退回安全的彼岸。而這通電話,如同一道悄無聲息的裂縫,預示著他與她之間,那本就模糊不清的界限,正在加速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