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個在普通上班族看來理應屬於休息、懶散、處理私事的日子。但對汪楠而言,日曆上的“周末”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工作日,隻是“待命”的形態略有不同——沒有固定的辦公室會議,但葉婧隨時可能的一條加密指令,或臨時安排的“非正式”會麵,就足以將完整的休息日切割得支離破碎。
早上八點,管家送來的早餐和今日“建議行程”便簽,如同時鐘般準時。便簽上意外地沒有列出任何與“盛達”或“星火”相關的具體工作,隻簡單打印著:“上午自由安排,建議適當休息。下午如需用車,聯係司機。葉總另有行程。”
“自由安排”?汪楠看著那四個字,有些恍惚。自從踏入葉氏,不,確切說是自從那個雨夜之後,“自由”這個詞對他來說,早已變得奢侈而陌生。這四個字更像是一種恩賜,一種帶著觀察意味的、短暫的“放風”。
他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身體內部的緊張感也不允許。他慢吞吞地吃完那頓依舊精致但寡淡的營養早餐,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公園裡晨練的人們和嬉戲的孩子,第一次對“普通人”的生活,產生了一種近乎貪婪的、卻又遙不可及的注視。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那個常用的、與過去世界仍有微弱聯係的舊手機。屏幕上跳出一條微信消息,來自一個幾乎被他遺忘的大學同學群。群名還保留著畢業時的中二氣息:“金融四小龍與他們的朋友們”。
消息是班長陳濤發的:“@全體成員同誌們!臨時起意,今晚六點,‘老地方’蜀香閣,能來的都來啊!畢業快兩年了,好多人都沒見過,聽說汪楠也回來了?@汪楠大佬務必賞光啊!讓兄弟們看看你現在混得多牛逼!”
下麵瞬間跟了幾條消息:
“汪楠回來了?真的假的?”
“必須來啊!好久沒見了!”
“汪楠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汪楠求帶飛!”
汪楠握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沒什麼表情的臉。大學同學聚會。那是一個幾乎屬於另一個時空的概念。記憶裡的那些人,那些在圖書館搶座、在食堂抱怨、在宿舍通宵打遊戲、為找工作焦頭爛額的青澀麵孔,如今想來,竟有種隔世的模糊感。而他,汪楠,在他們口中,似乎已經成了某種“混得牛逼”、“求帶飛”的傳說。
他下意識地想拒絕。他現在的處境,如何能去見那些舊日同窗?穿什麼衣服?開什麼車?說什麼工作?告訴他們自己在葉氏國際,是葉總眼前的“紅人”,參與著動輒幾十億的並購案?然後呢?接受或真或假的恭維,回答各種或好奇或打探的提問,在推杯換盞中,扮演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成功人士”?
他幾乎能想象到那種場景帶來的不適和……危險。他身上的每一寸“包裝”,都可能成為話題,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關注,甚至可能通過某些意想不到的渠道,傳到不該傳的人耳朵裡。葉婧雖然今天“自由安排”,但誰知道她是否真的完全“放風”?那個關於“新銳材料”競爭風險的補充郵件,她還沒回複。
指尖懸在拒絕的虛擬鍵盤上方,猶豫著。
就在這時,手機又震了一下,是一條私聊,來自陳濤:“汪楠,在嗎?今晚能來不?大家都挺想你的。特彆是……蘇晚可能也會來。”
蘇晚。
這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一下汪楠早已麻木的神經。記憶的閘門被撬開一絲縫隙,湧出一些褪了色的畫麵。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女孩低頭看書的側臉,陽光在她發梢跳躍;食堂裡,她笑著把不愛吃的青椒夾到他碗裡;畢業散夥飯那晚,她紅著眼圈,在他耳邊輕聲說“保重”,然後被他緊緊抱在懷裡,仿佛那就是永遠。
那是他的初戀,是大學時代灰撲撲生活裡,為數不多的、帶著溫度和光亮的色彩。也是他決定離開這座城市、去尋求所謂“更好機會”時,不得不狠心斬斷的牽掛。他記得分手時她眼中的不解和受傷,記得自己當時故作灑脫實則心虛的借口,也記得後來輾轉從同學那裡聽說,她回了家鄉的銀行,似乎過得平靜。
兩年了。他刻意不去打聽她的消息,將她連同那段純粹的、卻也承載著他無力與愧疚的過去,一起封存在了記憶深處。他以為早已淡忘,此刻卻發現,那個名字依然擁有瞬間擊穿他所有偽裝的魔力。
蘇晚也會來。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混雜著愧疚、懷念、好奇,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想要“證明什麼”的衝動,在他心中翻騰起來。他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想看看她變了沒有,甚至……想讓她看看,現在的汪楠,不再是當年那個除了成績和一股狠勁、一無所有、連未來都看不清的窮小子了。
儘管他知道,這種“證明”毫無意義,甚至可悲。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建立在怎樣不堪的基礎上,他心知肚明。但在內心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那個曾經在蘇晚麵前感到自卑、無力的少年,似乎正蠢蠢欲動,渴望著一場遲來的、扭曲的“勝利”展覽。
他盯著陳濤的對話框,良久,手指終於動了,打下了兩個字:“地址發我。”
發送。
幾乎立刻,陳濤發來了“蜀香閣”的地址和包廂號,附帶一串感歎號:“太好了!等你啊大佬!”
放下手機,汪楠走到衣帽間。滿目琳琅,皆是葉婧“安排”的昂貴衣物。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那些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的定製西裝或Brioni,而是挑了一套相對低調的深藍色羊絨混紡休閒西裝,裡麵搭一件簡單的白色牛津紡襯衫,沒有打領帶。鞋子選了雙麂皮樂福鞋。袖口……他猶豫再三,還是戴上了那枚鉑金袖扣。它似乎已經成了某種無形的身份標識,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擺脫的、與葉婧聯結的象征。
看著鏡子裡的人,英俊,挺拔,衣著得體而不張揚,透著一種經過良好教養和優渥生活浸潤後才有的從容氣度。這與他記憶中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帆布鞋,眼神裡總帶著一絲焦慮和倔強的年輕人,判若兩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就是現在的汪楠。一個用奢侈品精心包裝、內裡卻充滿裂痕的、虛假的“成功者”。
下午,他沒有叫司機,而是用手機軟件叫了一輛普通的網約車。他不想開那輛奧迪A8,更不想碰那輛保時捷。他需要儘可能地,在踏入那個舊日世界時,抹去一些過於紮眼的痕跡。
“蜀香閣”是大學城附近一家老牌川菜館,價格親民,味道正宗,是他們當年改善夥食、慶祝各種大小事的“老地方”。車子停在略顯陳舊的店門口,熟悉的招牌和空氣中飄散的麻辣香氣,瞬間將汪楠拉回了數年前。隻是門前停著的車,比當年好了不少,依稀能看出同學們經濟狀況的改善。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大堂裡人聲鼎沸,煙火氣十足。在服務員的指引下,他走向二樓包廂。離包廂越近,裡麵傳出的喧嘩笑聲越清晰,心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他停在包廂門口,門上貼著“牡丹亭”三個字。裡麵隱約能聽到陳濤的大嗓門在勸酒,還有幾個熟悉又陌生的笑鬨聲。他抬手,輕輕敲了敲門,然後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