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敢。”男人苦笑,“你爸死了之後,廠裡來了好幾撥人,挨個找我們談話。說是談話,其實是警告。那些家裡有孩子在廠裡上班的,孩子就被調去最臟最累的崗位;那些有親戚在廠裡的,親戚就被下崗。我老伴那時候在廠醫院當護士,第二天就被調到洗衣房,說是‘工作需要’。”
他重新點起一支煙:“後來紅旗廠破產,我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沒想到十五年後,同樣的事又來了。隻是換了個廠名,換了個地方。”
“JY環保科技。”張誠說。
男人點點頭:“他們建廠的時候,我去看過。打樁的地方,就是當年紅旗廠的排汙池。那些毒水,那些重金屬,都還在下麵。他們就在上麵蓋樓,建車間。你說,這樣的廠子,能‘環保’嗎?”
窗外傳來孩子的嬉笑聲,清脆響亮。屋裡卻死一般寂靜。
張誠把文件收好,放回信封:“這些,我能帶走嗎?”
“本來就是給你的。”男人看著他,“孩子,聽我一句勸。你爸當年鬥不過他們,你現在也未必鬥得過。那些人……手眼通天。”
“我知道。”張誠站起來,“但我爸死在這條河裡。現在又有人死在這條河裡。如果我不做點什麼,還會有更多人死在這條河裡。”
男人沉默了。他起身送張誠到門口,在張誠踏出門時,他突然說:“你爸死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一個人。”
張誠猛地轉身:“誰?”
“賈仁義。”男人聲音壓得很低,“紅旗廠的廠長。他開車到河邊,和你爸說了幾句話。然後……然後你爸就落水了。我那時候在遠處,看不清具體發生了什麼。但賈仁義走後,我才敢過去,你爸已經……”
賈仁義。賈副局長的哥哥。
“您當年為什麼不說?”
“說了有用嗎?”男人的眼睛裡泛起淚光,“賈仁義後來當了代表,優秀企業家。我一個下崗工人,說的話誰信?而且……我老伴那時候剛查出乳腺癌,需要錢治病。賈仁義讓人送來五萬塊錢,說是‘困難補助’。”
男人抹了把臉:“錢我收了。病沒治好,人還是走了。這筆債,我背了十五年。”
張誠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拍拍男人的肩,很瘦,骨頭硌手。
下樓時,那幾個下棋的老人還在。禿頂老人抬起頭,這次沒再低頭,而是盯著張誠看了很久,眼神複雜。
走出小區,張誠找了個公共電話亭,撥通陳鋒的號碼。
“拿到了。”他說。
“找個安全的地方,我過來。”陳鋒說。
半小時後,兩人在一家偏僻的茶館碰麵。包廂在最裡麵,臨街的窗戶拉著竹簾。張誠把信封遞給陳鋒。
陳鋒看完文件,臉色凝重:“這些證據,當年如果拿出來,足夠讓紅旗廠關門,讓賈仁義坐牢。”
“但被壓下去了。”張誠說,“我父親死了,證人也閉嘴了。十五年後,同樣的事在同一個地方重演,隻是換了個更光鮮的名字。”
“JY環保科技。”陳鋒把文件收好,“我查過了,這家公司三年前申報過一個‘汙染土壤原位修複’項目,申請了八百萬的環保專項資金。項目報告裡說,他們用一種‘國際先進技術’,把紅旗廠舊址的汙染土壤修複到了國家標準。”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陳鋒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報告,“這是我從省環境監測總站偷偷調出來的數據。同一地塊,同一時間段的采樣結果——重金屬含量超標十二倍,苯胺類超標三十倍。但他們給區裡看的報告,所有指標都是合格的。”
兩份報告放在一起,數字天差地彆。
“他們怎麼做到的?”張誠問。
“很簡單。”陳鋒說,“采樣的時候,他們用乾淨土壤替換了汙染土壤。監測的時候,他們提前在采樣點注入了處理過的水。所有數據都是做出來的,就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
“賈副局長知道嗎?”
“他不僅知道,還是主要推手。”陳鋒冷笑,“JY環保科技每年給區裡‘捐贈’三百萬的‘環保基金’,這筆錢怎麼用,全由賈副局長一支筆審批。去年,他用這筆錢給全區副科級以上乾部配了最新的蘋果手機,美其名曰‘移動辦公設備’。”
張誠想起昨天會議室裡,賈副局長手裡那部嶄新的手機。
“所以,這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他說,“賈仁義當年汙染,現在用弟弟的關係,拿環保項目洗白。既賺了錢,又賺了名聲。”
“還除了礙事的人。”陳鋒補充,“你父親,周明,都是這條鏈上的犧牲品。”
窗外天色暗了下來,茶館裡亮起昏黃的燈。竹簾的影子投在桌上,像一道道柵欄。
“接下來怎麼辦?”張誠問。
“這些證據不夠。”陳鋒說,“紅旗廠的事過去太久了,追訴期都快過了。JY環保科技的數據造假,最多罰款了事。要扳倒他們,需要更直接的證據——比如他們現在還在偷排的證據,比如賈家兄弟利益輸送的證據。”
“周明可能拿到了。”
“但他也許死了。”陳鋒看著他,“張誠,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你在挖一座山,一座壓了十五年、埋了無數秘密和屍骨的山。挖山的人,很容易被山埋了。”
“我知道。”張誠說,“但我爸在下麵。周明……可能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在下麵。我不能讓他們白死。”
陳鋒沉默了很久。他端起茶杯,茶已經涼了,他一口喝乾。
“周明尋死前,見過一個人。”他說,“一個女記者,叫蘇晚。她在調查潺河汙染,和周明有過接觸。周明死後,她找過我,說手上有東西。”
“什麼東西?”
“她沒說。”陳鋒看了看表,“今晚八點,她會去一個地方。如果你想見她,可以去。”
“哪裡?”
“潺河入江口,水文站舊址。”
晚上七點半,張誠站在潺河大橋上。橋下車流如織,燈光彙成一條流動的河。不遠處的入江口黑黢黢一片,水文站的輪廓像一頭蹲伏的巨獸。
風很大,帶著江水特有的腥氣。張誠拉緊夾克,朝水文站走去。
那裡,可能有一個記者,帶著周明留下的最後線索。
也可能,有一個陷阱,等著他跳進去。
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去。
因為有些真相,就像河底的屍骨,不撈出來,永遠不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