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沅聽不懂,卻能從他的眼神裡,看見委屈和倔強。
赫蘭走上前,拍了拍庫蘭的肩膀,讓他先停下,又對著庫蘭的母親說了幾句哈語。
庫蘭的母親聽著,臉色漸漸緩下來,隻是依舊皺著眉,一言不發。
庫蘭看著母親,眼眶紅著,急急地喊:“阿帕,我喜歡看書,喜歡那些漢字!以前在學校就喜歡,你從來沒看過我寫的東西,憑什麼不讓我看書?”
母親撿起地上的木棍,重重擱在撒巴裡,她看著兒子,語氣裡滿是固執:“會寫有什麼用?你還想當那個……那個什麼家?”
赫蘭在一旁輕聲補充:“作家。”
“對,作家!”母親拔高了聲音,指了指外麵的羊圈,“那都不是我們牧民能夠格的!你把羊放好,把肚子填飽,比什麼都強!我們草原上的人,祖祖輩輩都是靠牛羊過日子的!”
風卷著牧場的氣息四處飛揚,庫蘭的肩膀垮了下去。
赫蘭皺了皺眉,看向庫蘭,用漢語問他,“你把你寫的東西,給方老師看過嗎?”
庫蘭愣了愣,轉頭看向方沅,眼神裡藏著點羞怯,他搖了搖頭:“沒有……我寫了很多,寫草原的風,寫早上的太陽,寫羊圈裡剛出生的小羊……還有很多想寫的,隻是從來沒給彆人看過。”
“能給我看看嗎?”方沅忽然問,“不管寫得怎麼樣,我都想看看,就算寫的不好,我也可以告訴你哪裡不好。”
庫蘭的眼睛亮了亮,轉身跑進氈房,翻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跑出來遞給方沅。紙頁邊緣都磨卷了,上麵用寫滿了字。
方沅接過來,指尖觸到磨得發毛的紙頁,像觸到草原上一顆鮮活又溫熱的心跳。
赫蘭是高二輟學的,本子裡的字寫的很周正漂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利落
他寫:“風掠過芨芨草的時候,我竟然聞出了一股奶茶和青稞的味道,阿帕說那是日子的味道,我覺得是草原在說話。”
寫:“淩晨的太陽是從羊圈的圍欄縫裡鑽進來的,落在剛出生的小羊羔眼睛上,我在白天看到了黃色的星星,大羊舔掉了星星身上的蒙塵。”
寫:“我輟學了。不是不想念,是阿帕的背彎得越來越厲害,羊圈的羊卻越來越少,牧場越來越遠。可那些字,總在我放羊的時候,從草葉裡自己鑽出來,我還是會想寫下來。”
他寫……
他寫了很多。
方沅一頁頁翻著,看的入神,許久才說:“寫得很好,真的很好!
庫蘭的臉一下子紅了,耳根都透著熱,垂著的眼睫輕輕抖著。
可他母親卻忽然沉下臉,對著赫蘭說了一大段哈語,語氣裡滿是警惕和執拗。
赫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頭翻譯給方沅:“她說,你不要再哄騙我們家兒子了。他的心本來就野,現在馬上就要飛出草原了。牧民的根在草原上,飛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庫蘭抬頭看向母親,眼裡的委屈又湧上來,卻沒再大聲爭辯,隻是輕輕說:“我沒想飛出去,阿帕。我隻是想把我們的草原,寫下來。”
方沅看著庫蘭的母親,看著她手上沾著的奶漬,看著她粗糙卻結實的手,忽然對赫蘭說:“幫我翻譯。”
“大娘,庫蘭的這些字,寫的是您的羊,您的氈房,您的草原。他沒有想飛出去,他隻是想把這些東西記下來,因為這些事和您有關。”
牛奶還在撒巴裡溫著,散著淡淡的奶香。
赫蘭始終把方沅的話翻譯得更妥帖,也把庫蘭沒說出口的心思,慢慢講給母親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