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征稅體係本就混亂,內帑、戶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攤子,都有權力向地方征稅。
而地方官們麵對這冗雜如亂麻的稅製,自然會有自己的傾向性。
哪些稅一定要收,哪些稅不得不收,哪些稅又最好彆收,全都有講究。
遼餉,或稱新餉,這是最重的,因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烏紗帽息息相關,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祿,天啟年定額百萬,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給就不給。
至於金花銀?給皇帝私人花銷的錢?那當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檢心中一動,突然對後天的上朝期待了起來。
這大明朝廷實在有趣,不僅僅要治外瘡,居然還要調理內毒。
所謂外瘡,就是官吏腐敗,著實已是老身常談。
而內毒,則是整個儒家文臣體係對皇帝、皇室刻入骨裡的深度不信任。
但……這好像也怪不了他們啊?
朱由檢的腦海裡,浮現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這八個字。
誠然,士大夫階層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過來說,他們“抗投獻”的思想,又豈是空穴來風呢?
原主的皇祖父,萬曆皇帝,派出礦監稅使,天下騷然。
又瘋狂從太倉國庫裡摟錢,搜刮了近四千萬兩白銀存入內帑。
結果麵對日益危急的遼東戰事,卻吝嗇到隻肯拿出區區50萬兩,各種推脫內庫沒錢。
結果等他兒子孫子上位,兩年就發了兩千萬,把萬曆襯托成了個吝嗇鬼。
國庫成了他一人的私產,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說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祿收不齊當然著急,但也沒那麼著急。
為什麼?
各個都在自己的封地裡圈地兼並,設卡收稅,甚至暗中販賣私鹽,與國爭利,無所不用其極。
整個大明宗室,從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貪婪的碩鼠,瘋狂地啃食著大明的根基,絲毫不顧惜這個國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這個國家當回事,又憑什麼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員為你恪守廉潔,忠心耿耿呢?
“抗投獻”的思想,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彌散開來的。
反正金花銀收上去,也隻是飽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還不如不收,截留下來,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說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後,肯定要為民請命,造福蒼生!
這種思想,無疑是扭曲的,是病態的,但它卻成了整個官僚係統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朱由檢一笑,那就來吧,兩天後正逢三、六、九常朝。
讓我看看這天下烏鴉,到底誰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檢這麼長時間不說話,氣氛凝重無比。
王體乾和司之禮跪在地上,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連周鈺也感受到了這股壓抑,她擔憂地望著朱由檢,卻不敢開口。
朱由檢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那麼這內帑,歲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認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萬兩左右入賬。
接下來,再看看一年能結餘多少吧。
王體乾深吸一口氣,他已經完全不敢小覷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了。
“回稟陛下,內帑用處,主要有內使、宮女、在京武臣勳貴俸祿、以及召商買辦等各項固定開支,年約五十萬兩。”
“其外,則是軍功賞賜、諸王、後妃、公主的禮儀封賞等各項不定額的開支。”
朱由檢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實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開支五十萬兩……
戚家軍一名普通軍士,一年的餉銀是十八兩。
那隻要從這裡省下十八萬兩,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擔一支萬人規模戚家軍的年餉!
這筆賬,必須算!這個家,必須當!
開源,節流,他暫時還不敢在外廷放開手腳。
因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變成弊政。
但這內官體係,倒是可以儘快開搞了。
朱由檢心下一鬆,隻要想定了思路,接下來,就看怎麼執行了。
這說來說去,也不過是明賞罰、定製度、抓典型、立規矩等老生常談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麼驚世駭俗的現代知識。
他抬頭擺擺手,示意司之禮先行退下。
而後,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依舊跪在地上的王體乾,語氣溫和地問道。
“體乾,起來吧。”
“你對如今大明國勢,怎麼看?”